記‧憶

            
                                                       麒麟伴舞　　　　　　　　97.4錄　　　　　

「對我一個人好是沒有用的，我還要看她對其他人的態度如何……」，

幾年前，一個朋友提起他對「女朋友」的標準時，這樣說。

8月31日的前幾天，我想起這句話，鼻子也酸了起來。

以前我超怕狗，就連模樣可愛的小小狗也怕，

只要到我腳邊，我就跳起來，

跳來跳去，有時不小心踩到他們的小腳，他們叫，我也叫一聲。

高中通車到台北上學，5點半出家門，

走向火車站的途中，不時會遇到「街犬」，

我害怕，一直注意他的動向，好像因此，他越愛跟我，

每次總是心跳加速……。

大學，常跟好友並肩在校園裡散步，

兩個人都怕狗，常被狗嚇得全身緊繃、不敢亂看。
（她比我離譜，家裡有養狗，還會怕……）

瑞典很愛狗。

訂婚後的某一天，逛到通化夜市，看到有人賣自家母狗生的小狗，

真的很可愛，每隻都是黑白相間、毛茸茸的，

瑞典就說買一隻吧，

當時的我可能處於「不太理智」的情況下，沒有堅決否定，

於是嘟嘟成了我養的第一隻狗。 

 嘟嘟玩螃蟹

玩累了，趴著「偷看」

嘟嘟最大「惡行」是，趁我去出版社上班的時間，把爸爸訂做的、很貴的皮沙發咬得千瘡百孔，泡棉外露。他所受到的懲罰是：被放在六尺高的書櫃上。 用布覆蓋被咬破的沙發

我還記得小小的嘟嘟發抖、流眼淚的樣子； 

我不會忘記，因為他是我看過唯一會流眼淚的狗。

爸爸重度憂鬱，我們因此搬回桃園照顧他，嘟嘟也跟著我們去桃園。  小慧和嘟嘟玩球

我辭職後，大弟辭職（小弟當兵），

到最後，瑞典也辭職來支援、支持我們。

四年間，爸爸病情緩慢好轉，我們開始有戶外活動，

去三峽釣魚是騎三部機車，大約花40分鐘車程，嘟嘟也去，

在踏板上的他，會一路探頭看風景。

到了那裡，我們釣魚，他自己在溪邊跑，也會跑到水裡玩。

有一回在過年期間，我們也去釣魚，

附近有人放鞭炮，嘟嘟很怕，來來回回，幾次到我身邊求助，發抖，

視線專注在浮標動靜的我，只有口頭安慰一下。

整理釣具準備回家時喊他，卻不見蹤影，這才知道嚴重了！

後來我們猜想，嘟嘟可能因為害怕，鑽進高過一個人的蘆葦叢裡，

失去了方向，回不來了。

之後，連著幾天，瑞典載我去，沿著溪邊喊他，

把他的玩具、睡覺的墊子帶去當天釣魚的地方……。

嘟嘟不見了。

他是一隻黑白相間的狗，黑色的部分，是發亮的。

我哭了兩個禮拜，

之後，婆婆和大伯他們坐火車，從台北帶回一隻裝在紙箱裡的小狗給我。

那隻狗，是婆婆用一斤糖（好像還有六百塊），從鄰居那裡換來的，

鄰居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

為了紀念嘟嘟，我們把這隻狗取名為嚕嚕，小名阿嚕。

阿嚕還沒斷奶，常常哭，

剛來那幾天，晚上睡覺，瑞典都把他抱在懷裡，一哭，就惜惜。

 兩個月

阿嚕陪我們經歷了幾個重要的事件。

阿嚕是爸爸的狗醫生：

長達四年的服藥治療期，阿嚕是爸爸最好的玩伴，

爸爸手上、腿上都是他的爪痕甚至咬痕。

爸爸的房間裡，有兩個弟弟用木條釘的狗籠，

每天睡覺，爸爸會把阿嚕關進籠裡，

醒來，爸爸會打開籠子，叫他去四樓尿尿。 

我懷孕：

肚子一天一天變大，但是阿嚕的位置一直沒有變，

以前在我腿上讓我抱抱，後來，常常趴在我肚子上，

聽到客人來，後腿一蹬，就蹬在我的大肚子上。

常常這樣，也沒事，那是孩子跟他有緣，

我相信，孩子在我肚子裡，已經感受到阿嚕的體溫，也熟悉他的叫聲，

他們從小就不怕狗。

  84.10    

 85.2.1 一歲生日   

孩子出生：

阿嚕犧牲了，我和孩子的房間在二樓，他被隔離在三樓，

怕他的毛，對早產新生兒的氣管不好。

我常在二樓看著被木柵門擋在三樓的他那晶亮的眼睛，抱歉地對他說話，

希望獲得他的體諒。

  
85.5.15，生產後不久，孩子還在新生兒加護病房。 

搬家：
孩子一歲時搬來楊梅，阿嚕的狗屋因同樣的理由，不在屋內，

裝潢木工為我們釘了一個狗屋，在花園裡，

這是阿嚕再度做的犧牲。

後來，孩子和我一起彩繪了這個屋子，還寫上「阿嚕的家」。

孩子們都不怕阿嚕，即使在比他矮的時候。

 還沒彩繪的狗屋 

孩子上小學：

孩子小一入學前一個多禮拜，阿嚕生病了，

我們帶他去看醫生，但不敢跟爸爸說，

爸爸那時中風不久，在復健中，

我們怕跟阿嚕感情很好的他，情緒受影響。

孩子入學這天，天氣非常好，

我觀察爸爸的情形，覺得他今天心情不錯，是把這件事告訴他的時機，
就牽著走路還不太順的爸爸到花園後面，指著躺在地上的阿嚕，說：

「爸，阿嚕生病了，很嚴重，好可憐哦，可能不會好了……。」

之後，帶著孩子去學校參加親師會，

一兩個小時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阿嚕。

阿嚕不動了。

一個多禮拜，我們沒讓爸爸知道，

阿嚕卻在爸爸得知他生病後不久就……，

我心裡相信：阿嚕是撐到爸爸看了他之後，才離開的。

孩子跟著瑞典把阿嚕埋在小公園裡，我反覆播莫札特的安魂曲……。

阿嚕七歲 。

太傷心了，我不願再承受這種分離，

孩子還小，我無法好好陪伴、照顧狗，

我不要養狗了。

這樣過了三年多。

妹妹讀四年級時的某一天，抱回一隻「在汽車下面躲雨、發抖的小狗」。

第一眼看到，沒有想到養不養他的問題，只感覺這隻小狗好醜：

大大的耳朵垂蓋著，「嘴管」好長，

沒有一般幼犬胖嘟嘟的模樣，瘦瘦長長的。

雖然說了「怎麼這麼醜」這個評論，但還是馬上幫他洗澡，

包上舊衣服，開燈、開電暖器，幫他保暖。 

瑞典開玩笑說：狗媽媽一定生了一窩，明天帶回學校，換一隻可愛的……。

第二天去學校看，的確附近還有好幾隻，也有比這隻更討人喜歡的，

但是幫他洗了澡，溫了身體後，還要送他回路邊，只過半天好日子，

實在做不出這種事。

討論後，決定採用妹妹取的名字——麒麟，因為他有點「四不像」。

麒麟，用日語發音（「麒麟」一番搾啤酒）。 

 有沒有蟲蟲咬麒麟？

 睡在媽媽鞋盒裡

 想玩媽媽的小熊

小孩初生時的玩具，十年後變麒麟的。 

麒麟帶給孩子的快樂，比阿嚕多很多，

主要是，麒麟住在家裡面，互動多，而且，孩子也長大了些。

當然，很快地，他成了全家最受歡迎的「人物」。

三個孩子喜歡麒麟的方式不同，

執中喜歡跟他「摔角」、賽跑、故意「惹」他……，玩「男生的遊戲」，

慧日和懷玉是看到他就貼近、摸摸抱抱，跟他講話，

尤其是男孩子個性的懷玉，只有對麒麟講話時，語調最為輕柔。 

  睡在妹妹腿上

 96 一歲生日

 陪孩子寫瑞典出的數學題目 

  陪日畫壁畫 

  陪妹妹讀書

 麒麟也彈琴哦

 半夜陪看足球賽

 想吃哥哥姊姊包的粽子

陪妹妹練琴
  

97年，孩子為小學畢業後的「懷玉獨奏音樂會」重新複習「愛爾蘭組曲」，
懷玉拉琴，我編了舞讓慧日和執中跳，
慧日戴我的帽子穿牛仔背心，執中穿懷玉的洋裝扮女生。
麒麟感染到輕快旋律下熱鬧、歡樂的氣氛，也興奮起來，
咬了一雙襪子，加入表演團、湊熱鬧。

我們覺得他好可愛，一直笑，
忘記了亂咬襪子是不可以的，「打打哦……」。
   

瑞典跟麒麟玩，讓我有一種「欺負麒麟」的感覺，

但他說那是麒麟喜歡的方式，

說發出兇兇的喉音，表示麒麟很高興……。

我是覺得麒麟快被激怒、快咬人了。

    瑞典幫麒麟剃毛

麒麟跟爸爸玩，
一是搶球遊戲：把爸爸偷出去的橘球撿回來，引誘爸爸去搶，爸爸搶回來，就再丟出去……。很激烈的遊戲，麒麟常牙齒外露，爸爸則用力從他齒縫中把球「拔」出來。
    

二是你丟我撿小丸丸：

爸爸丟出一顆狗飼料，麒麟撿到、吃掉，再回來等下一顆。

這兩個遊戲，有時在我家進行，有時在弟弟家，

若是在弟弟家，凱會過來帶麒麟，

疼麒麟的凱，冬天的時候，還會特地帶一件衣服來包他，怕他冷。 

孩子在運動，麒麟等阿公的小丸丸   

麒麟跟我。

聽說狗只認一個主人，

如果是，當然我會是他的主人，因為他的「吃」由我負責。

以前，我也是嘟嘟和阿嚕的主人。

像大部分的主人一樣，我把寵物當人、當孩子對待，

但麒麟這個孩子卻最黏我。

去哪裡就跟到哪裡，那是當然，

此外，他還把我的腿當作他的床，

只要我坐下來，他就靠過來、自動上到我腿上，不久就睡著。

我彈鋼琴，他也要上來，我只好盤腿讓他趴睡，不能踩踏板，

而他把我的手當枕頭，也讓我的手很難移動，因為怕吵醒他。 

   
我挑菜，麒麟睡覺                                  部落格「名片」中的相片

 我看書，他跳上來，這次，是把桌子當枕頭。   

  眼睛又快瞇起來了

這麼黏人，好像是很有「人性」，

但他的「獸性」卻比養過的幾隻狗，強上好多好多。

抱回麒麟時，他大概兩、三個月大，

到一歲多，體型差不多是成犬時，我們發現

他吃東西的時候，只要有人接近他，他就咆哮，

再接近，他會轉頭，露出要咬人的兇樣，有時還真的進前幾步。

孩子沒注意，剛好走過吃飯的他身邊，就會因麒麟的恐嚇受到驚嚇。

好幾次這樣，連瑞典也被「恐嚇」過，

所以我總要提醒：「麒麟在吃飯，不要過去……。」

以後的三年，也都是如此。

當然，他並不會對我這樣。

只是，我和家人都無法理解，為什麼養了好幾年的狗，不懂我們對他的喜歡，

還把家人當作搶食的對手，不信任他們？

除了吃飯，麒麟也有「亂發脾氣」的時候。

靠著沙發上的我睡覺，孩子過來，要跟他說晚安，摸摸他，語氣充滿慈愛，

他竟然咆哮，或作勢咬人。

他在地上，孩子過來，要惜他、摸他，

突然，他站起來、要咬人的樣子，嚇得孩子倒退跌坐。

看到帶著滿腔善意前來，卻被麒麟驚嚇到、眼睛含著淚水的孩子，

我非常不忍，當場斥責麒麟，

但沒什麼作用，孩子還是經常在無預期間被嚇到。

被嚇到，算是還好，幾次，是被「咬」到。

麒麟好像越長大越兇，連瑞典也怕他了。

除了我，家人都被咬過，最慘的是小慧，傷口很深，縫了好幾針，

執中去急診、縫傷口，醫生聽到「被自己的狗咬的」，還在笑。

一點也不好笑，被養了四年多的狗咬，是很令人傷心、怨嘆的。

我們唯一想到的解釋是：

麒麟比較野性，

而且

麒麟出生後幾個月是流浪狗，生存不易，對他來說，「吃」最是重要……。

兩年前的8月31日，星期一，

那天，我去台大緩和醫療病房實習，回到家已七點多。

孩子在爸爸那邊吃飯，聽到我搭的計程車到了，衝出來跟我說：

「慧日被咬，從我們家沿路流血到阿公家，凱帶他去急診……。 」

慧日說他準備去阿公家吃飯，出門前想跟麒麟說再見，他卻露出兇樣，

慧日退後，麒麟反而衝向前，咬住他的手不放……，。

想到慧日個性溫和，心腸軟，絕不會逗弄麒麟，

常常摸麒麟、疼他，講話聲音總是柔和撒嬌， 

再想到慧日當時驚懼、退後的畫面，我就一陣心疼，眼淚直掉。

那晚，把麒麟送走的念頭，我沒有一點掙扎，

沒有感傷的空間，只有理智、直覺的決定，而且，要馬上做。

8點多，瑞典下班、吃完晚飯，就載他出去。

放下他的地方，是新埔山路旁，我們常去摸蜆那附近。  

那裡一邊是田、一邊是小溪，車子少，不太會認車的麒麟比較安全，

再者，附近是農家，比較不會在意突然間多一隻狗，

若城市裡，被認定是流浪狗，可能被捉走……。

我帶了一些食物放在他的盆子裡，想趁麒麟低頭吃東西時離開，

想不到麒麟一下車，尿了一泡尿，就衝得不見人影，

本來擔心他跟著車跑，現在反倒在迴轉的車子上，搜尋著他的蹤影，

車子再走一段，視線中仍不見他。

他沒有留戀，在我們離開之前，就跑得無影蹤，

我的解釋是：

那是他對我的愛，他不要媽媽為難，

也或許，自由是他最想要的，勝於平常愛跟著、黏著的我。

這個解釋，說是自我安慰也好，不過，的確讓我好過很多。

兩個弟弟平常就氣麒麟多次咬傷孩子，總說是因為我太寵麒麟……，

他們知道我疼麒麟，這次，以為是迫於他們的壓力，才不得不「丟掉」他。

帶著歉意，透過小孩，他們幾次傳話來安慰我，

凱還說，找一天再帶孩子們去買一隻給我……。

可是，我沒有掙扎，

立即送走他，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無法總在孩子身邊，我不能讓孩子暴露在被咬的恐懼和可能性中。

當時的唯一考慮，只有

選擇一個我認為對麒麟比較好的未來環境。

過了一段時間，我主動或被動地說起這件事；

說出這件事後，我得到某些朋友的支持，但也失去了一個朋友。

我很感謝這些有形、無形支持我的朋友，

其中有的認同我，會跟我做同樣的選擇和考量，

有的不一定認同我，但他們理解我這樣做的背後原因；

最記得的是同樣愛狗的德嘉法師，

他聽到這裡，突然靜默、屏氣，甚至眼睛閉上了一會兒，

我後來跟孩子說：「我想，他是在心裡為麒麟念阿彌陀佛吧。」

想到他的反應，我總是感動他給的同理，

他是很愛狗的人啊……。

一個愛貓、收養很多流浪貓的朋友，聽我說完，仍不解，

帶有譴責語氣地問：「你怎麼忍心丟棄這麼黏你的狗……」。

我無言。

他看到我的行為結果，卻無法理解我的動機，

甚至單以這個行為來評價我這個人，

我在心裡嘆氣。

因為這件事，我真的失去這個朋友，

只能說，遺憾。

「非如此不可」嗎？

也聽說過朋友家養的狗，咬過家人無數次，但他們仍把他留在家裡，

不過，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我做對自己內心負責的決定。

雖然想起麒麟會鼻酸，會問「你在哪裡，好不好」，

也曾幾度回到新埔那邊，想碰運氣，看是不是會遇到他，

但我不曾後悔這個決定。

就跟那個朋友說的一樣，

「對我一個人好是沒有用的，我還要看他對其他人的態度如何……」。

我心裡想，麒麟曾是流浪狗，他會更有自我保護、求取生存的能力。

「無能為力處，給出祝福」，

我希望上天護佑他，

也隱隱相信他在某處活得好好的。

他曾有人類的陪伴，但後來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狗伴，也或許有了新主人。

我常一邊想像一邊跟爸爸說：

麒麟現在不知道有幾個小孩了……。

          
                                 95年3月1日，麒麟一歲生日。

                                
                                           抱高高來看窗外

                                        希望你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