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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朱志學,我叫他「貝森朵夫」。
好幾年前,我跟余德慧老師說要去花蓮拜訪他時,
老師介紹了這位中年旁聽生給我,說他開民宿……。
幾次去花蓮找余老師,都住在朱志學的民宿;
喜歡彈琴的他在民宿裡擺了一台世界知名的「貝森朵夫」鋼琴,
時時彈奏,
名琴
也聚合了世界各地的音樂愛好者……,
我後來就稱他貝森朵夫。

貝森朵夫是中文系畢業,在某種機緣下,跟台大哲學系畢業的知名作家、譯者——孟祥森(孟東籬)結為忘年交。後來又到了余老師的「哲學講堂」旁聽。
余老師雖出身心理系,但晚年對哲學多所涉獵;他結合自身經驗的經驗,做出我認為是「活出哲學」的講述。貝森朵夫勤做筆記,將老師的智慧精華融會自己的理解,做成一篇篇文字記錄。

貝森朵夫的文章結合了文字素養和哲思。
雖然作為哲學系畢業生,我個人比較偏好簡潔、直接、有邏輯性的文字敘述,但是對於他能熟練的運用文字去做貼切的描述,每每感到望塵莫及。(我常在信中寫:我的文字能力很差,不會形容……)
貝森朵夫的文章不會因為文采而失去明晰的理路和深刻的旨意。
我喜歡也享受閱讀他的文章,常常覺得他的文章沒廣被傳閱,是非常可惜的。

余老師過世、貝森朵夫結婚後,我們較少信件往來。
我偶爾上FB看看他的近況:
重新整理的花園、一隻狗、一群貓、有緣的訪客、讀書筆記和心得等等。

在體力和身體狀況下滑後,我刻意減少動腦,
連小說或「容易看的書」都很少讀,
迷了一陣子的大部頭「奇蹟課程」,更是被我「遺棄」近兩年了。

在維持「頭腦簡單」的生活中,看到了貝森朵夫這篇文章,
重看幾次,仍是眼淚一直流。
我早早就徵求他的同意,把這篇文章放上部落格,
最近,懷玉的國文課作業要為(外)祖父母作傳,
我拿出了爸爸寫的靈肉血淚給她看。
同樣是懷念摯友(妻子是朋友之最),我想起了這篇文章。

失去心靈至交,與其說是痛或遺憾,不如說是無法彌補的龐然空缺,
只因為至情的回憶和敘述,我遇見故人,更瞭解故人。

「我不單要借助閱讀讓已逝者繼續對我說話。我更要藉助書寫,讓逝者的音容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而繼續活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裡。」

媽媽、孟老真實活著,
活在更多人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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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在生命翻開的這頁次,夾進一株玫瑰,儘管它昨日已枯萎。”
~志學2013.11.17 思舊錄續筆

老孟走後,彈指間,忽焉四載而過。
可我心裡總懸念一事,四年來未曾從心頭忘卻:我還欠老孟一篇文章。

四年來,我為去年辭世的恩師余德慧寫過許多文章。
可同樣相惜至深、引為知交的老孟,我前後卻只寫過三篇短文。
而且,沒有一篇真是放足了氣力去寫,全是點到為止的心影残箋。

我很難解釋:分明是令我中心震動的人物,一旦真要提筆有所描摹,那儼若近鄉情怯的遲疑,竟至讓我踟躇多時,仍有動彈不得之感。

這分難解的情怯,早在四年多前,就已困擾我許久。
明知老孟病重垂危,明知訣別的時刻已經近了,我也不知心裡在彆扭些什麼,我對老孟的血肉形軀行將殞落的事實,就是幾近無理地抗拒。我不願、不甘、更不忍面對這事實。於是,除了參加了老孟在紀老師家最後一次公開演講,我再沒勇氣走進那行將吞噬他的癌症病房。

走筆至此,我不免仍是熱淚盈眶。

明明是我這輩子最摯愛、也最敬慕的朋友,我卻沒勇氣正視他真要辭別人間的殘酷事實。於是,我缺席了!我沒到病房探望他,我沒在最終一刻握著他的手好好跟他道別。

可時間是不待人的!
就在我還遲疑著是否北上見老孟最後一面?老孟的死訊已遽然傳來。旋踵間,我一腳跌落深淵,從此,心裡埋下了永遠的陰影:我無法原諒自己在老孟臨終時所表現的怯懦。

事隔多年,我才真正體會到:我為此付出的代價,出乎想像地深遠。我埋在心裡的,不只是再無可解的遺憾,而且是永遠的愧疚,以至五更夢迴、中宵難寐的昏沈空隙,每忽忽若有所亡,至於耿耿終夜,難以為懷。心下明白:我終究原諒不了自己在訣別一刻的延擱與遲疑。 

表面看來,我一切生活如常,可只有我內心知道,我從此成了自己的囚徒。我騙不了自己,明明還能見上最後一面,我卻缺席了!我為此終身抱愧。

可驚的是,同樣的遺憾,竟至再度輪迴!這就牽涉到接下來的遭遇:
老孟走後,我內裡留下難以彌合的精神空缺。
我心下暗忖,恐怕再無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得見如此絢麗的純粹性。

兩個半月後,另一大事因緣無聲無息地與我發生交會。
我偶然走入了余老師的現象學課堂,幾句話間,我已雙眼晶亮,我當下確認:這會是我生命中另一個石破天驚的起點!後來,我扎扎實實在余師座下做了三年旁聽生。三年期間,除了一次回中央大學中文系為學弟妹演講,一次是家母遽然病危,我從沒缺過一堂課。

事後回看,這是我這一生中進學最猛的三年,也是我來不及跟老孟分享的故事。多希望還來得及親口告訴老孟:
自他而後,我再度驚見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事後我才得知,老孟早就深惜于余老師,臨終前,也不知是何機緣,還曾經寫信跟余老師致意。以我對老孟的理解,他從不寫應酬文章,一旦寫信,都是親筆信,而非藉助電腦打字。我相信,若非對余老師這位台大學弟格外激賞,不可能有這番翰墨因緣。

許是,一切虔誠,終將相遇。
死生相續之間,緣份的軌跡,繼續綿延而行。
這兩位師友,都當得上我一生中的大事因緣。
很慶幸,在不同的時間點,我各自遇上了! 

雖說,兩人都屬於我熱愛的世界,
可就學問路數與生活型態上,兩人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一個是打從根底就不向“常規世界”妥協,無待“解域”過程,已終身浸沐於“Pure Immanence”的隱士與晃遊者。
一個在學問領域極深研機、出入無礙,終而通過漸行消亡的血肉形軀,逼出臨終啟悟最深邃的內藴。

借莊子為喻:
老孟質性疏野,始終保有不受“常規世界”規訓的獨異性(singularity),他就像莊子筆下逍遙北溟的巨鯤,自始就未曾離開那作為源頭的海洋。余老師則不然,不論是格序化密如網罟的學界生涯,以至血肉之軀纏縛多年的病痛,在在都注定他得遍歷“相昫以濕、相濡以沫”的歧出生涯,才終得皈返江湖。
即此而論,兩人命途雖異,底氣相通。
老孟無待皈返,他一直就野性難馴,從不“斂才就法”,余老師則通過重重的“解域”過程,才得狂心歇息,重證天機。老孟像個自始就未曾為“常規世界”所規訓的渾樸生命,余老師則曲折地通過對“常規世界”的深邃睇視,而後,殊途同歸地回返”域外“的impersonal life。

我永遠記得,余老師最後的講課歲月,對法國當代哲人德勒茲著墨頗多,他生前發表的最後一篇談“臨終啟悟”的論文,亦是自德勒茲自殺前最後遺作揭露的“純然的內在性“(Pure Immanence)作為切入點。
我必須說:余老師為我打開的全新凝視點,大幅深化了我理解老孟的視野。

事實上,追隨余老師潛心聽課的三年期間,對我而言,也是個療癒的過程:療癒老孟遽逝在我心裡留下的惘惘遺缺,療癒老孟走後始終盤桓不去的陰影。
可嘆好景不長,三年未滿,余師繼以謝世。
我慟感,同樣深烈的遺憾,再度發生:
明明來得及跟我敬愛的老師好好道別!可造化弄人,我還是錯過了最後一刻!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克勞德雷路許的《戰火浮生錄》,
片子開頭,便是怵目驚心的幾句話:
“人生只有兩三個故事,但卻不斷地被重演,尤其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發生時那麼殘酷。為什麼每次的命運,都有相同的外表呢?”

三年間,生命中兩位最重要的師友相繼殞落。
對此茫茫,誰能無感?
之後,我再沒聽課,友朋間聚會,也顯得意興闌珊。
連續三年噴薄高張的創作能量,亦漸行消歇..........。
我心裡明白真正的理由:
那真能自靈命深淵處聆聽你的對話對象,已然不在了!

此情此境,龔定庵己亥雜詩終篇,每讓我窺見相近的寂寞: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
當逝者,無可為言。
當生者,無足與言。

人除了在失神的凝睇下望風懷想,或棲居於深沈的閱讀,又如何消解頓失知音的寥落之感?
有時,我不免呆想,經過余師課堂洗禮後的三年,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懂得老孟。好多藴藉經年才終得深刻道出的感悟,正等著找老孟傾談,可嘆是故人遠矣!縱有好花兼好月,可憐無酒更無人...........
我於此不能不慟感時間的殘酷性,我多渴望再次聆聽他們?
可是,希洛瓦的詩句,美得教人驚怵:
“光陰就在某些東西已離我遠去的時刻消逝。”

是的,我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警覺到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飄零。
時間,對我不再是幽緩的長河,而是急景凋年旋踵消逝的漩流。
此亦無它,兩位師友在三年間相繼殞落,已徹底改變我的時間感。

當時間化身為一股惘惘的威脅,當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涯中的最後一刻,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仰仗文字的助力,以守護生命中那有如鑽石般閃耀的日子!
於是,我試圖以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讓它可以化身為通往冥視空間的祕徑。冥視空間,則是連結此岸與彼岸間的橋梁。它跨越死生幽冥的界限,而令生者與逝者得以藉此場域繼續維持對話的可能。所以,我不單要借助閱讀讓已逝者繼續對我說話。我更要藉助書寫,讓逝者的音容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而繼續活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裡。

魯迅說得深刻:“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我又怎能允許我鍾愛的朋友,凋零得如此無聲無息?
為了不辜負老孟帶給我的美好回憶,即令這是遲來四年的文字,我仍嘗試通過書寫以對抗時間的遺忘。
這,就是我欠老孟的一篇文字。
是無待生前約定,也誓必完成的書寫。

我相信,也唯有通過生者血心流注的書寫,已逝者方可能解除死亡的魔咒,而復活為某種不受血肉形軀所限的“不在之在”。
不在之在,棲息於可見視線的盡頭,卻教人寂然有感、若有所遇。
這意義下的新生命,依繫“凝視之眼”而成其為超然域外的“身外之身”,“祂”命定是合生者與逝者的心力而成。作為老孟生前的摯友,我在這事上看見自己的責任。

存在,是一個謎!
死而不亡,褪形為“不在之在”,更是奧祕中的奧祕!
老孟走了!
余師也飄然遠遁於我所未知的疆域...........
可某種不隨時間以俱去的深密連結,一直都在。
當我在閱讀中冥想他們,我彷彿借文字之助,重新聽見他們,遇見他們!
現實中的形影雖已不可見,可看不見的對話仍在深沈的憶念中持續著。
這才明白:不現身的真實,如何轉化為暗影般的支撐力量。
即以此刻而言,至少他們留下的文字、音聲、影像.........
宛若風中之思,仍繼續對我形成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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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the unforgettable and forever memory........
2013.11.16  志學 思舊錄
(2013年末,重訂於水牛出版社孟東籬紀念文集排版定稿前夕)

老孟走後半年,友人來信有云:「現在有時走在山林水圳旁,仍會想起老孟一頭白髮、穿著棉褲拖鞋的自在身影,還有那一抹微笑。不過就這樣化為一片葉子、一陣微風、一抹夕陽,不也挺好.........」

我喜愛這分恬澹的心思。那意象裡,乾淨的質地,依稀是老孟的風采。看似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卻瞬間勾起了我記憶深處最美的歎息。老孟一去至今,我仍不時在恍惚中陷入呆想........

這人真的就不再回來了?但怎麼可能?還記得最後一次在紀老師家同老孟見面(老孟生前最後的公開演講),他分明還笑臉盈盈地看著我,怎麼生離就遽成死別?我心裡不由漂蕩著古詩裡動人的輓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理性告訴我:是的,這人再不可能回來了!但情感上,我實在很難接受一個再看不見老孟身影的世界。這才明白,他的離去,不單純只是他的離去。對我們這少數理解他、摯愛他的後死者而言,生命中因他而交凝於內在的某部份近乎本質的氣息,似乎也一併隨著他的離去而留下永遠的空缺。是的!從此我必須習慣挾帶著這巨大的靈魂空缺而存在。只因,這樣的人物,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再無人可以替代。

我不由思及與老孟多年結下的緣份。誰承想,十多年晃眼而過,我仍在命運的軌道上尋索著屬於自己的真理,可老孟卻已結束了此生的流浪。撫今追昔,物是人非,心下能不悵觸百感?可再怎麼惘然,有一道清明的聲音卻不曾隨時間而褪去。那是一個「潔淨」的聲音,一個流浪者歷經百劫而後淬煉出來的清明而有情的聲音。那是老孟最後一次公開講演提及的最終領悟。我何其有幸!得以親聆現場,並凝視著老孟最後的風采。幾個月後才恍然,那就是我跟老孟最後一次的見面了!原來,這次晤面,就是訣別。從此,黃泉碧落,生死契闊。可就在這生死交關的當下,我卻聽到了老孟暮鼓晨鐘的宣告:

所有曾因生死無常帶來的悲戚,如今在他看來都是洋溢著無限歡舞的Eternal now!

我聽後心下有省,大為震動。這道地是雲門宗「截斷眾流」的禪者氣魄呢!原來,作為佛家三大法印之一的「諸行無常」,也不過是時間框架制約下之某種看待世界的視角罷了!這意味:無常不應是生命最終的覺悟,隱藏在無常底層的究極實相其實是Eternal now。這覺悟決定了老孟最後面對生死天塹的態度:他自覺地切斷了時間裡無涯的流浪,直下躍入非時間性的Eternal now。那才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最後棲身的永恆居所........... 

這就是讓我終身敬慕的老孟。在我周遭,再沒有人比他更完整地體現了流浪者西塔沙窮盡一生追尋的奧義。當我借西塔沙肯定老孟作為流浪者的一生,我特別是就三個意義而說的:

第一、關於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

一個人只要堅持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就注定要面對無法將自身最切己的幽微經驗通過言說傳承予人的「無可替代性」。這就是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筆下的西塔沙(Siddhartha)非得辭別佛陀,走上流浪之途的究極理由。

他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告別,而且從不回頭。

我特別留意到,這是一個多麼真誠的求道者!一般人一輩子頂多只扮演幾個角色,而且非遇劇烈衝擊,總是黏滯上頭,至死不悟。可西塔沙一輩子一直在丟棄,他不斷丟棄自己在因緣流轉中短暫扮演的角色,而在學習告一段落後,毫不留戀地再度走上流浪之途。流浪的過程中,遇上不對的人,他固然掉頭捨去;可遇上對的人,短暫交會後,他還是選擇決然離開。即令遇上佛陀這等千載難逢的覺悟者,他還是斷然辭別。只因他澈然領悟那無法透過言語傳承的心法奧義,注定只能通過自己的生活去印證,沒有誰教得來的!

這就是流浪者西塔沙驚人的美。美在他是個永不回頭的人! 

平常人的經驗從未推拓到極致,所以求道歷程總是心有罣礙,頻頻回顧。西塔沙展現了全然不同的素質,他從不懸念,從不「住相生心」,所以任何角色他能夠在全然地經驗過後,便灑落地予以全然放下。於是我們看到常人戀戀不捨的身份、角色、音容、相貌、青春、知識、信念、教條、傳統、身體、血緣....
西塔沙一律視如浮雲舒卷,經歷過就永不回頭!

他沒有壓抑、沒有譴責、沒有斷滅、也沒有沈空滯寂,只是讓一切人類經驗,流經己身,而後悉數放卻!這分流浪歷程中體察的一切,可以作為概念化後的知識傳承予人嗎?

不可能。 

生命至極經驗的傳承,無法是知識的傳承,而是素質的傳承。素質的傳承又只能聽憑自悟,無法藉由言說傳遞。這就逼顯了孤獨的必然性。不論出於自願或被迫,每個堅決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的人,都得面對生命交感的扞格所連帶逼擁而來的孤獨處境!這經驗迫及生命最深的原點,所以,無可躲閃,無從迴避,只能一個人沈默地「承當」下來。這,是逼臨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必然臨在的孤獨深淵。真於此有覺悟者,無可逃,也不必逃,只還它一個「本然如是」的安然承當。

此則西塔沙那英雄式的精神呼召:「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我以此讚歎西塔沙作為ㄧ個行者的氣魄。這氣魄,以佛法言之,非關小乘,無涉大乘,而近於禪。它或許不保證最終的覺悟,可若無此生機悍肆的氣魄,奢談覺悟又何其廉價?

老孟是我的英雄!當那來自純粹內在性(Pure Immanence)的召喚,儼若先知的神諭臨在於己,我在他一意孤行的背影裡,看見一如西塔沙孤朗如月的禪者氣魄:

「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第二、凝視點的轉移:停止在「生命」周遭議論,直接躍入生活的汪洋。

西塔沙既不再滿足於以「說食為飽」,他別無選擇,只能直下躍入第一手的實存體驗。我不由思及老孟在『濱海茅屋札記』裡ㄧ段格外動人的敘事。就某個深微的意義而言,我一直認定這是老孟濱海茅屋蟄隱歲月最教我感佩的段落:

「這兩間房子除了水泥地以外,可說是完全自做的。當初也沒一定要自做,但那個時候我正想安靜,少見朋友,因此,朋友的幫忙,除非是偶爾的,我都辭謝了。找人工太貴,一天工五百元,據說這個房子包下來(只十坪間)要十萬,我嚇一跳。我沒那個錢,而且我覺得不對....最主要的是,我渴望著搭一個茅草房,而且要自己搭,我不但要嚐嚐住茅草房的味道,而且要嚐嚐人是怎麼搭茅草房的~搭他自己的茅草房,像許許多多的古人那樣,像許許多多詩文上曾提到的那樣。再其次,是我受了弗洛姆之說的影響,因為他提到現代人的生活,說現代人的生活一切都被人包辦了,食由飯店和食品廠包辦,衣由成衣廠包辦,行由車輛包辦,住由建築公司包辦,育樂也由種種公司、專家和藝術家包辦,而人變成了一個完全被動的東西。我不要這樣,我不肯這樣,我不甘。梭羅的華爾騰(湖濱散記)也給我相當的影響。正巧我來鹽寮籌蓋房子的時候,是給遠景出版社翻譯華爾騰的時候。我喜歡梭羅的那種生活態度,而在性格上,我確實也跟他有某些程度的相似。因此,我便一邊翻譯他,看著他在華爾騰湖畔用松木蓋著房子,一邊自己在太平洋海邊用竹子和茅草蓋自己的房子了。…房子蓋完了,書還沒譯完,但也相差不遠。」

這段描述,煞有意思!通過它,我們彷若看見:梭羅(Henry avid Thoreau,1817-62)和老孟(1937-2009)兩具昂藏天地間的身軀,如何橫跨了一百二十年的時空距離卻又鼓蕩著何其相近的存在韻律?先說說幾個歷史的巧合:

首先、兩人唸的都是都是哲學系。

其次、兩人都是名校高材生。一個畢業於哈佛,一個畢業於台大。

其三、兩人都堅持自己蓋房。

其四、兩人都曾一意孤行地擁有過獨屬自己的隱居歲月。

其五、兩人對哲學的理解,都能凌越智性的思辨,而直入存在的深淵。

這相近的生命韻律,自魂命深淵湧現為神祕而難可名狀的希祈,驅迫著他們聽任自己的直覺,一步步走向存在深處。柏格森洞若燭火: 

「理智意指我們在對象周遭移動,直覺則是我們進入其中。」

這話精準地道出梭羅與老孟的立腳處:他們都不甘於只停留在對象周遭進行各種摹本化的思辨遊戲,不,他們一定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直接躍入第一手的生活體驗。

毫不意外地!僻居海島一隅的老孟,在翻譯梭羅『華爾騰』的過程中,不但透過「動筆」,他甚至是透過「動手」搭房,響應了梭羅對「哲學家」這概念所賦予的獨到啓示:

「作個哲學家不在於有深奧的思想,也不在於樹立宗派,而是愛好智慧,並依照智慧的指標過著一種樸質、獨立、曠達且具有信心的生活。」 

我想,正是為了梭羅的哲學觀裡融攝了如此強大的實踐性,無怪乎他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後,沒選擇謀個一差半職,也沒踏上社會所認可的角色扮演。說來可驚,唸哲學系的年輕梭羅,縈繞他存在的終極問題卻是:「一個人能不能什麼都不要依靠,照樣活得下去?」

結果,他是玩真的!他真跑到華爾騰湖畔住了兩年兩個月,自行蓋屋外,他還寫下了一本曠世鉅著『華爾騰』。這就是梭羅和老孟這等稀有靈魂的殊勝處!對他們而言,作為哲學家的思考和學院派學者的思考,就爭此一線!我以此感念蔣勳對老孟所給出的相應理解,他對老孟這人真有所感,乃能切要地洞見:

「老孟離開台大教職,在花蓮鹽寮海邊動手搭建茅草屋,實踐簡樸自然生活。八零年代,台北都會經濟繁榮,如火如荼,每個人都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鑽亂竄。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 
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真正的哲學家常常是被一個時代誤解的人,莊子活在今天,老婆死了,鼓盆而歌,也還是要被誤解吧,但是在大學教莊子哲學則無關痛癢。我有時帶學生去鹽寮,跟老孟走走聊聊,學生畢業後,也自己去,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著的,雖然來往不頻繁,也覺得心安。」

感謝蔣勳老師!
他全然善解老孟接近自由的方式。

第三、入其非以成其是:所有的明白,都在一次次的執意轉身之後.....

西塔沙既踏上個人的真理尋索之路,旅途中,沒有導師可以護持,沒有友伴可以相規,他不可能不犯錯,並為自己的錯誤遭受屈辱與懲罰。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在辭別佛陀後,遍嚐了人間各種滋味。可百轉千迴後,他終於來到一個渡口,河水的聲音,挾帶著深微的療癒力量:他的錯誤、他的罪咎、他的受苦、他的無助,最終都在流水不捨晝夜的洗滌中,化為最終的領悟。當流浪接近尾聲,老邁的西塔沙正是以自己獨有的問道歷程,在渡船口遭逢了救贖的契機。

我想借此說的是:我懂得老孟越深,就越不只能接納他可愛的部份,我甚而愛他在獨屬自己的情慾追索歷程所犯下的種種「錯誤」。這不是出於友朋互挺的寬宥,而是因為我知道:只有放下常規世界的凝視點,我才可能在更寬廣、也更具動態性與歷程性的視域綿延中看見老孟驚人的美。這意味,所有的錯誤,都不會只是眼下的錯誤。只要觀察入微,原來,所有的錯誤都是動態、綿延而流轉不居的活體。它不是已經生成並定型的對象,而是孵育著強大轉化能量的可能性。只需多給予一些耐心,多給予一些傾聽,自會發現:有一些悄然的變化還在其中不斷地曲折、流轉、漫漶、歧出,以至終而蘊生幻化出單線邏輯的腦袋所無法思議的生命景觀。

西塔沙就是一個頗具象徵性的典型。他曾是佛陀座下根器最高的弟子。可踏上流浪之旅後,他的角色不斷輪轉:他曾經淪為賭徒、他曾是酒鬼、他結婚生子、他離棄背叛、他深陷情慾糾葛,他也遭逢人倫破局,可常規世界所嚴厲鞭笞者,只是蛻形未盡的追尋者。神魔交侵,固非西塔沙的終局,他始終保持不斷的轉化,直至石破天驚的開悟一刻到來。終而,滄桑歷劫風雨多經的西塔沙,來到了流浪的終點。帶著前未曾有的輕安自在,他在渡船口蛻化為宇宙間永恆的舟子。故事尾聲,當昔日座下同修,驚覺渡船口偶然遭逢的擺渡者,竟是背棄師門多年且不知所蹤久矣的叛教者西塔沙?頂禮合十的瞬間,他難以相信西塔沙望向他的眼神,竟擁有與佛陀同樣的明淨與寧謐。原來西塔沙以他趨近自由獨有的路徑,也抵達了佛陀所抵達的.......... 

我喜愛這個故事!他帶給我理解老孟的嶄新視野。原來,在一個人的眼睛所難以理解的視域裡,所有的錯誤,拉開時間看,都可以不只是錯誤,而飽蘊著內在轉化的終極推力。事實上,越大的錯誤,越大的受苦,激起的推力也就越強。典型的俄羅斯靈魂杜斯妥也夫斯基,最能體會箇中的奧祕。他藉著『罪與罰』表現出極具穿透力的人性洞察:

「人是從錯誤中得到真理的!因為我是人,所以我也胡說八道。如果你不犯十四次錯誤,那你就得不到一個真理,也許得犯一百十四次錯誤....發表自己不正確的意見,要比轉述別人的一個真理更有意義; 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才是一個人;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不過是一隻鸚鵡!真理不會避開你,但生命可以被扼殺;例子俯拾即是。現在我們究竟怎樣呢?就科學、文化、思維、發明、理想、願望、自由主義、理性、經驗和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整個方面來說,我們無一例外地都還是中學預科生,喜歡靠別人的智慧過日子,成為我們根深蒂固的習慣了!

即此而言,巴斯特納克藉由『齊瓦哥醫生』說出的洞見,更顯得意蘊深遠:「我不喜歡老是對的人、不曾犯錯的人、不曾摔過跤的人。」

正是基於這般體會,我發現自己對錯誤的容受度越來越高。無關他是我血親,無關他是我摯友,更無關為尊者諱。只是純然警覺,為了不低估錯誤裡隱函的巨大轉化力量,我的凝視點更需跳出常規世界的理解框架,以消納一切肌理繁複的現象於更具動態性與綿延性的寬廣視域。於是,不論那錯誤是源於自己的作繭自縛,或來自别人的脆弱與自私,所有的「錯誤」,都隱藏著成長的因子,它只是示現為孵育生命的硬繭。一旦生命完成自身的蟬蛻歷程,驀然回首,自會驚覺:正是「罪」與「罰」提供了靈魂淨化自身所必經的曲折與磨礪過程,而生命據以逼臨自身靈性深度的運行法則,從來不會是筆直延伸的動線。而是:

入其非以成其是!

此則
紀伯倫(Kahlil Gibran) 藉『先知』(The Prophet)一書所揭示的奧義:
「你會真正的自由,並不是當你的日子不再有一絲掛慮,你的夜晚不再有匱乏和悲痛時,卻是當這些事箍緊了你,你仍能升脫出來,赤裸而自在。」 

總個來說,當我借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來描述我所理解的老孟,只因,我窺見老孟身上秉具高度的神話原型。這原型顯示:這個人,在本質上是個形而上的流亡者。說其為形而上的流亡,只因他所試圖逃逸的對象,不是特定的政權、監牢、法律、婚姻、承諾、契約、職場、專業或角色扮演,而是那生命感蕩然、只會窒息身體與靈魂的「常規世界」。常規世界形同窒息生機的葛騰,而大自然就是老孟的出口。所以,他熱愛天地一切生命。他所有的努力,都無非是為了「恢復人與自然的直接關係」。這說明,為何他一輩子都在「逃」?他不斷試圖自常規世界的裂隙逃逸,以回返其「相忘於江湖」的生活。這意義下的流亡或反抗,對老孟這種人,自然不會只流於書齋裡的思辨與喋喋不休的議論。他必然要指向身心靈命、血肉形軀,以至於棲居空間的整體安頓。這又回到老孟或梭羅對哲學的根本體會:哲學,從來不是學院的空論,它只存在於「下身落地」的生活。 

這就看出老孟一生皈命之所在。老孟骨子裡就叛逆世俗真理所型構的常規世界。他性子太野,對規行矩步、唯唯諾諾的常規世界,自是桀驁難馴。唯一能讓他皈命臣服的只有大自然。

大自然與生活,在老孟的字典裡幾乎是同義詞。捨離自然,別無生活。此所以老孟一輩子以「生活者」自命,而且,終身樂之,未改其志。這生活,自然只能是與天地生機恢復直接連結的生活。這精神動向,表現在愛情的追求上,也教人別開眼界。

我問過他:「什麼類型的女人最教他動心,以至無可抗拒?」

他親口告訴我:女人在他心目中最美的原型,就是高更畫筆下那黝黑、透亮、健美、豐腴、率真、質樸的大溪地女子。

按「世俗真理」,這等女子絕對遠離資本市場物化女性的「選美標準」,可老孟眼界就是超邁流俗,他就迷戀這透著野味的芬芳。 

老孟天生是自然之子。也是逆世獨行的生活者。生活者,所不屑並遠遠逃離的,無非就是圍繞著生活卻又不是生活本身的空論。這空論就是有待抖落的俗諦之桎梏。它充斥著遮蔽生活本身的偽型與摹本。陳寅恪說得簡潔明豁: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按:所云俗諦者,俗情世間所崇奉為真理者,與超然常規世界的真諦,在概念上互為對舉。) 

可世人習於認假作真,到頭來,反認他鄉是故鄉,竟至在俗諦的牢牢包覆下,遺忘了那真讓生命得以酣暢舒展的海天無涯與山林之氣。即此而言,我亦發感念老孟在他那代台大人裡所代表的稀有典型:

當絕大多數人,在一種醜陋、卑微而全然非形上的恐懼中,被迫「因」某事物而死(die of something),老孟卻敢於扛負某種唐吉柯德(Don Quijote)式的傻勁,堅持「為」某一事物而死(die for something)。 

當絕大多數人,在適者生存的強大驅力下,越來越為外部條件、為無人能夠倖免和使我們彼此越來越相像的處境所箝制。我所鍾愛的老孟,即令與陶淵明千載相對,也絕不減魏晉高度。他沒愧負「孟東籬」這寄託深遠的名字。他始終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依何而生、為何而活、死歸何鄉?

『卡拉馬助夫兄弟』裡一段墓誌銘,總讓我無端懷念起這位忘年老友:

「可愛的死者,葬在那裡,覆蓋在他們身上的石頭,每一塊都在告訴世人:這曾是無比熱情地生活過的生命,這曾是無比狂熱的一位信仰者~信仰於自己的成就、自己的真理、自己的戰鬥、自己的知識,故而我知道,我也確信,我會跪下來,親吻這些石塊,為死者哭泣。」

這段告白,深深打中我對老孟最深的心情。此亦無它,這人屬於我熱愛的世界。我對這人在靈魂深處始終懷著無比的親切!一種無待言語攀談,卻自魂命深淵夙契於心的相知。也許,我和老孟早已是多生多世的親人,前世有未完成的功課,所以今生以友朋身份再度重逢。這份適度的距離,於我是幸運的。這讓人倫血親所難可寬宥者,於我卻只如浮雲過太虛。事實上,打從第一眼見他,我就震驚眼前這個人的「存在」,內藴著某種非常接近源頭的品質。那出水芙蓉一般清芬沁人的品質,原超乎世俗道德的框套所能衡量。於是禮法中人,不免視如寇讎而橫眉冷對;越名教而任自然者,卻每能與之越世高談而撫掌大笑!

 

走筆至此,對老孟更是格外想念。何時再能見到那永遠挺著俊偉的高個兒,站在一頭笑臉盈盈的老孟?在我眼中,這人一路飄搖行來,始終清矍如鶴、蕭散如風的形影,即今思之,那遠逝的天真,竟是再也追摹不回的鄉愁。

可生死天塹,何其斬絕?

我以此而深惜:那花就這樣兀自開著,而我,曾是洛陽花下客,自是殊勝奇緣。莽莽蒼蒼的時間長流裡,與老孟千載而下,旦暮遇之,因緣深遠,能不思之堪驚?於是,我還是常開車行經那飽載我美好回憶的濱海茅屋。

即令,時間如水一般的流去.........

即令,老孟親手搭蓋的茅屋和瞭望台早灰飛煙滅,不見蹤跡。

即令,那迎向太平洋海風的遼闊景觀,已被沾滿商業氣息的民宿給重重盤據。

可是,時間在這兒卻形成詭異的疊影。

眼前分明一幢幢醜陋生硬的商業建築,可我卻在失神凝睇的片刻,恍然聽見同老孟在濱海茅屋把酒言歡的酣暢笑語與茅屋裡那叮叮咚咚如刀削冰塊、穿簷而過的鋼琴聲........

我甚而在茫然失墜的記憶漩流裡,瞬間跌入還未及認識老孟的寥遠過去,那是老孟親手搭蓋茅草房的伊甸園年代,美得不可思議,也美得教人心痛!因為這一切都不在了。濱海茅屋舊址,早不復是人去樓空的空房子,它甚至不是殘敗零落的破屋,也不是被荒煙蔓草給淹滅的廢墟。如今,在現實的景觀裡,它是被商業建築給殘酷覆蓋過的一長排民宿。 

這樣的時間滋味,實在教人難以為懷。一方面它太殘酷,它帶走了我初來花蓮十年那恍如天堂般的記憶。可另一方面,卻在我幻滅至極的片刻,我深刻意識到: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時間感,深深潛行於死生幽冥之際。這種時間,飽蘊著縈繞不盡的迴盪感,宛若雨林裡最生機悍肆的葛藤,循著記憶的蹤跡,將自身的存在扎根於記憶裡最幽密的角落。於是,這種不隨流水俱逝的時間,遂荷載了全然不同的重量與強度以對抗歲月的遺忘。

正是這意義下的時間,仍然讓我被包覆在溫暖的記憶裡。

只要我想到曾多次和老孟徜徉在晚風薰人的看海瞭望台上暢飲啤酒,

想到冷氣團來襲的暗夜依偎著熊熊火堆取暖的迷離光影, 

想到那架曾經陪伴老孟、也陪伴我渡過無數日夕晨昏的海邊老鋼琴,

我內裡就滿溢著說不出的幸福。

 

魯迅說得透闢:「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這話俐落抖擻,卻格外豁醒人心!

我這輩子,師友緣份奇佳,可衡諸半生交遊,真入於死境而得凜然猶生者,老孟可當其一。我以此而慶幸,平凡如我,在不斷流失的日子裡,卻能在心頭堅固著這麼一方小小的祕境,時間在那兒彷彿是摺疊的,它謎一般地為我收攏了層次豐富的疊影。對我而言,這兒就是我得以跨過死生幽冥而繼續與老孟有所連結的「冥視空間」。這空間,飄然「域外」(Otherwise than Being)而對常規世界的眼睛保持隱藏。在我最虛無的一刻,它彷若巴舍拉筆下飽蘊無限暖意的「鳥巢」,以其層疊綿延、終而入於邃密幽微的記憶,將我牢牢包覆其中,而不受風雨摧敗。

正是這種摺疊的時間,給了我莫大的精神救贖。這才明白:

原來,記憶裡凝斂日深的遠年回音,始終未曾隨時間以俱逝。即令故人遠矣,自此生死契闊,這些如飛而去的光景,點點滴滴,早凝結爲封印意識流光裡最美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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