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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喜而哭、為悲而泣,蓋出自於血性人類善良的本性。

     台諺:「有血、有目屎」,以喻情義之可貴、可羨。 

     「無血、無目屎」,以喻世態炎涼、郎心如鐵、娘心如石、鐵石心腸、始亂終棄。 

     人性與非人性、人性與物性之分野在此。 

     人生何處無目屎?喜極而泣、欲哭無淚、感激之淚、憐憫之淚、淚和飯吞、淚伴血飲、嘔心泣血、英雄悲壯之淚、至情至聖之淚。

        淚,本乎人性至上溫情。它,滋潤並淡化充滿了現實物慾、醜陋、冷酷、無情的人生,柔化人性、 美化生命。

        意識中,萬能的神是何等肅穆、莊嚴,神性超然而昇華於人性之上。我不曾聽過、更不曾見過神的落淚,這或許是人性比神性更令人嚮往更可愛的一面吧!也是我終身「只羨人、不羨神」的理由之一。

        不幸!世間有那麼多不可思議而極具諷刺性的乖戾行為,多少人寧背棄血性真人的本質,亟欲稱神、稱帝、稱天子以「神化」自我。這是人類最高浮華奢望。終因「畫虎不成反類犬」,而成了孤寂、悲淒、眾判親離「狠心」的暴君,遺臭萬年。

     稱神不成,就讓人性淋漓盡致地自由發洩,該流淚,就盡情、盡性地流吧!

 

     自從妳第二次手術以後,我「解除」了妳在桃園診所的所有職務,讓妳在台北新家好好療養,剩下我獨當一面,成了道地的「一人服務診所」,身兼護士、藥劑生、工友、歐巴桑等一切職務。下班回台北,父兼母職之外,要照顧年邁的雙親;往返奔波於桃園、台北間,生龍活虎般地有如「神助」。這段時間,妳常說:「老爸很可憐……」。妳所指的「可憐」,會是老爸的疲於奔命嗎?我倒以為生活更加充實、緊湊,忙得不亦樂乎,何可憐之有?妳該明白,大男子漢不喜歡這字眼的。

     那麼,妳說的「可憐」,是指什麼說的?一向含蓄的妳,不曾做過詮釋,唯有留待我永恆的思索。                                                                                                               

     我做了自我滿意的摸索、猜測:當妳病情一再惡化,我得強抑著潛藏的悲痛之淚,而終日強言歡笑,呈現於妳與兒女面前。這實在是一大難題與考驗,我要扮演「內在與外表的雙重人格」,這種矛盾的掙扎,會是你意識到老爸「可憐」的地方嗎?這是我唯一的認知。      

                                                          

     竭盡「意志力」之餘,我只有借助於冥冥之中的「外力」了。時時,茫然地望著太空、太虛祈願:讓我能強忍淚水,不可讓妳見到我的眼淚,不能在兒女面前流淚,更不能在病患、朋友之前流淚!

     可能嗎?實在太難了!因為,流淚在生理上是受「非自主神經」管轄,絕非理性、意志力能左右的。在心理上,淚,發自人類感情之根源,尋求解脫似地宣洩激情,要強抑它,得冒「心靈之堤潰」,非常人、凡夫所能。果能之,已非「真人」。

      超強自制毅力,絲毫無遜於斯多葛學派的「勇者」,讓我在妳面前強忍四年的淚水,直到妳離開前後大約一個半月的某夜,當我回到台北家裡,妳告訴我:「有點咳,有點喘……」,經我細心地給妳作了胸部的觸診與敲診,發現右胸腔已積水了,同時眼球也呈微黃色。這顯示病灶已轉移、蔓延至右肺與肝臟兩個致命的重要器官。就在這一刻,蓄積多年的淚庫,反射性地迸出了第一滴「自由」之淚。這一滴淚,動搖了妳多年來對我的信心,妳的眼角立即濕潤,相應地滴下「絕望」之淚。

我先垮下,妳還能支持下去嗎?

    就這樣,「淚閘」一開,淚水似乎已無終止之日了。

    每當你母親來訪,很少看到我的眼睛不是又紅、又濕的,

    她總是說:「不應擱流目屎!」                                                                                                                                                

     當妳離開「百日」之後,親友仍有同樣的勸語,加上:「百日之後,可以外出了」。難道孔老夫子對喪家的悲泣,也有時限的規範嗎?這未免太沒人性了吧!顯然背離老子天道自然之理。

既為「真人」,即令中國醫學至尊--華陀再世、西洋醫學之父--希波克拉提斯復活,相信也難以治癒我的「淚疾」吧!如果說流淚也是一種疾病的話。

 

淚,究竟是什麼?它意味著些什麼?

嬰兒一生下來,就「無天、無地」地大哭大鬧,誰能確知他是為喜而哭?為悲而號?該是喜、悲參半吧!

離開慈母陰暗的「宮廷」,乍見光明,該喜悅!

從母體的「束縛」,剎時,解脫似的手舞、足蹈而自由奔放,該喜悅!

預知人生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該悲痛!       

老子一再讚美「赤子嬰兒」。他說:「赤子……終日號而不嘎」。孟子也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他們同而禮讚赤子純樸真情自然的流露。

那麼,我流不完的淚又是為了什麼?該是有喜、有悲、有妒!

喜的是:永懷我們充實、甜蜜,靈肉緊繫的生活。

見了那麼多活生生的生活寫真,流著懷念之淚!

輕吻妳那雙枕邊的涼鞋,撫摸妳多年來使用的衣物,流著歡喜而感傷之淚!

我倆肉體的分離,讓我無法給與妳「實質」上的關切與照顧,流著悲痛欲絕之淚!

想到子女失去了妳慈祥的母愛,流著辛酸之淚!

反問自己能否承擔「父兼母職」之責,流著激奮之淚!

嫉妒妳為天神所器重,應聘為史官,流著祝賀之淚!

羨慕妳躍升天堂萬神殿,流著羨煞之淚!

預知妳在天國,有那麼多在此世的菁英為密友(貝多芬、舒伯特、布拉姆斯等,皆為單身漢),流著至誠祝福之淚,滲和「酸性」淚!

淚,不一概出自悲痛,事屬瞭然。那麼,為什麼令堂說週年之後,不得再流淚了!但願她能諒解我「無心」的過失與冒犯。

恕我違抗了妳慈母的善意規勸或命令。或許在彼方的妳,深知老爸的「多情、善感」,理當「同情」老爸有永遠流不完的眼淚吧!

近十年來,在桃園自做的午晚餐,再簡單不過。沒有青菜、沒有湯,不曾使用味精或其他佐料,鹽也似乎不必了,因為淚水中已含高濃度的食鹽,並且大半「重返」體內,兩眼內側經常沈積著雪白的「結晶鹽」。這種無鹽菜單,簡直就是高血壓、糖尿病的最佳食譜,更是減肥秘方。就在妳生病的四年間,我的體重減輕了十公斤,正是「心廣體胖」的反義。還好,胖也絕非是幅。

中午鎖上診所大門,獨自一人,是流淚最自由、最自然的時候。如果莊子上天有知,我已冒犯了他的「達觀」之見。只要端著「行軍碗」,妳那句「與你在一起,胃口最好,東西也最可口」,必然是我最下飯的一道好菜,還用得著其他不必要的菜餚嗎?淚和飯吞,習以為常,不失為甘貽矣!

一向,我處於理智與感情還算穩定而平衡的狀態中,妳的乍然遠去,驅走了我的理智而陷於失重的虛空裡。氾濫的激情、悲情,全然吞噬了穩健的理性。「淚災」何時了呢?

 

諺曰:春蠶到死絲方盡。

我呢?身心枯竭淚方盡。

     就如感傷大師盧梭,他的一本小說——新愛洛伊絲廣受喜愛,發行了七十二版,造成史無前例的「淚災」。它,淹沒了十四世紀太陽王路易十四所建立的理性思潮,淚與悲嘆(tear and sigh)席捲了西歐達大約數十年之久,以臻於羅曼蒂克時代之登鋒造極。冷酷的理智,終於屈居於熱情、感性之下。

     開明時代的伏爾泰說:「男人的所有理性,不值女人的一個感情」;也就是說,男人的理性在女人的感性下,融溶瓦解了。

儘管妳我之間,多麼和諧、關愛,但每當我「做錯」了事,總讓妳狠狠地恨起我來;深感委屈的妳,低頭飲泣。妳的飲泣,常令我傷心、休克而癱瘓。我再強的體魄、再堅忍的意志、再泠靜的理智,皆隨之而崩潰。

但是,偏偏在這個時刻,妳是最可愛、最「得人惜」的時候。

 

哭,是最原始、最純真、最善良的本能。東、西兩大「自然主義」者老子和盧梭皆倡言「返樸歸真」,不幸,人類從出生的剎那開始,逐日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加上「過早」的理性教育,以及現實社會物慾的薰染,人類鐵石心腸般地物質化、機械化了。赤子先天真樸的感性,也因之淡化而世故,進而日趨式微、幾於幻滅。

因之,上古荷馬的英雄悲壯史詩、古典希臘的悲劇,以及伊莉莎白一世時代的莎士比亞悲劇,在在掀開了物質文明的「偽幕與假象」,賺取多少「赤忱天心」的血淚,讓人類重新探討心靈深處的寶藏--感情的根源。

是以,發抒於赤子「善」良的心,至「真」、至樸的眼淚,是至高無上的「美」。於此,真、善、美合而為一。

妳的飲泣,給我無限美好的聯想:

人類以女性最美,哭泣的女性更美,是女人最美的時候!此刻,女性集真、善、美於一身。      遺憾的是:「哭泣」出自妳剛性的丈夫,相信毫無美感吧!充其量,也僅於「至真、至善」恩愛之情罷了!因此,我一再奮勉不得在大庭廣眾之前流淚,或許,陽剛性的男人,不宜以「美」稱之。值得一提的是,在戀愛期間,每當你向我宣佈絕交,總是在我的「悲悽之淚」下,妳終於「心軟」而回心轉意。

   

戲劇即人生(而非人生如戲劇),與妳別離後,我養成了「暗自」哭泣的習慣,成了沒有觀眾的演員,連至愛的妳也看不到吧!我仍然覺得最好妳不知道,即令我們遙隔異域,怕我的眼淚只有加強你的感傷和不安罷了!                          

     呈現於表象的我,是眾人皆知特立獨行的大硬漢,與朋友們交談中,尤其是在政治層面,朋友將我歸類為激進派(extremist)。其實,這該是誤解吧!我常以理性的「擇善固執」作為詮釋,自我解嘲。

      當年服兵役前,母親總喜歡在親友前誇耀她絲毫無須擔心我的遠離家門。不幸而可悲的是,連生養我的母親,竟也只看到表象的我。或許這該歸功於我早年培養的「男兒不該輕彈淚」的傲氣,因此讓母親忽略了「實質內在」的我。

        初中時代,我已學會了做家事:飼養家禽、縫補、洗衣、燙衣、做飯、種菜等。在二十年的求學過程中,不曾讓她擔心我的學業,同時也沒讓她失望。

                                                                                                                                                                                                        我我的遠遊,她大可放下一百顆心。事實上,在我一年的役期。她不曾見過我的感傷情懷,更不用說見到我濕潤的眼睛。

        哥哥生而一副溫文柔性,與我的「粗線條」,實有天淵之別:他輕聲細語,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宏亮聲音、一副「惡臉相」,少有人相信我們是胞兄弟。從學生時代,他一直那麼討女生的喜歡,而我呢?嚴肅的臉孔,讓女生「敬而遠之」都來不及。奇怪,在我們同樣一年的役期裡,我暗自發覺我比他患了更嚴重的「思鄉病」,幾乎天天都想著回家,為此煩惱不堪。在百般設法下,加上頗知人性的長者連長,准許我在一年中請假二十四次,總共六十三天。

      思鄉、返家,絕對是理由之一,「奔向月娘」,該是最高動力之源。套用妳可愛的一句話:「月娘是誰,你再不知道,我會不高興喔!」為了奔向月娘、擁抱月娘,有幾次回家是我「自行批准」、「提前休假」、「不假外出」,「逾期歸營」更屬家常便飯。

與妳別後歡聚,總令我那麼興奮,每當假期結束,又是那般難捨難分。台北開的南下最後一班平快車,是我多少孤寂午夜的淒涼伴侶,往往要站四、五個小時。曙光初現,又回到「傷心地」左營。

別離之夜,我不敢回顧送行的親友,尤其是妳,我以快速的行軍步勇往邁進,飛也似地消失在妳黑夜的視線中,還是同樣的心情:不願讓妳見到我無法強抑濕潤的眼角。我確知濕潤的眼睛,只有加重妳的離愁、哀思,所以,往往命令妳不要送我到車站……。

無數的別離又歡聚、歡聚又別離,絲毫沒能讓我「適應」下來、「習慣」下來。似乎離愁永遠大於「歡聚」。

時間真能沖淡一切嗎?或許!但是我深深疑慮,淚,果真能收放自如嗎?

 

(本篇有幾處換段格式有問題,我不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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