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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到會議室的時候,看到前兩天值班志工的留言:

「幫26C先生洗的衣服,晾乾後,請幫忙送回給他」。

 

到會議室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鎖著櫃子,把各床病人的資料夾拿出來,看這週是否有病人往生,及病人的出住院情形,再到護理站核對最新的住院名單。

這天,我看到的是26C先生在星期二往生,當天早上,值班志工剛幫他洗過澡。每次看到病人往生前,志工剛好幫他洗過澡,我都會為他高興:他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

 

幫病人洗澡時用的毛巾、圍兜、手套等,我們洗好後,會晾在「多功能室」的一個角落。

晾s.jpg      晾乾毛巾s.jpg          

  

病人需要時,我們會代洗衣物。

那幾天太陽很大,幫C先生洗的毛巾、衣服、褲子、帽子、襪子,都乾了,我收下來,一一折好。主人不在,我便將它們拿到護理站,請護士通知家人領取,護士說:「一看就知道是26床的」,是啊,我心想,我也很記得他穿戴這些衣物的樣子……。

 

 

C先生一年前發現食道癌,做過化療和放療,重回職場工作,

無法進食後,手術,經胃造瘻管灌食,後因骨轉移而入住安寧病房。

住院不久,他告訴醫護,不想再接受灌食,

查房時,耐心的D主任(醫師)為此與他交談很久。

C先生精神很好,健談,而且思慮清晰、表達清楚,

對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自有一番篤定的結論和打算。

 

我非常記得他說「我們都是第一名的耶」,那自豪的口氣和神情。

所有的人——醫生、實習醫生和心理師、護士、志工,聽到這話,

一時之間無法會意,全都楞了一下。

C先生馬上註解:「不是嗎?在幾億個精子裡面最有活力、跑第一,才有我們的誕生。我們都是第一,都是最棒的!……」他神采飛揚、中氣十足地說。

常常聽人說要「贏在起跑點……」,

C先生這番詮釋,我聽了頻頻點頭認同,

所有活著的人,哪個不是「贏在起跑點」的第一名呢?

 

C先生覺得他在建築工作上本分、盡責,生活中也經常做好事、幫助他人(他說:付出多少,算多少),回顧過去,他無悔,也問心無愧。「得這種病,在以前醫療不發達的時代,早就死了,這一年從胃造瘻管灌食物,維持體力,算是我多活的,夠了。我很感謝,沒有怨恨……但現在食不知味,我不想再用這種不自然的方式延長生命,而且,我覺得身體到了一個平衡,並不覺得餓,那何必再吃(灌)呢?……」

 

每週二下午的團隊會議,在醫生查房後舉行。

因為C先生很樂於分享,查房後,醫生決定邀請他參加會議,讓我們立即就C先生談話內容和他交換想法並做討論;病人出席團隊會議,這是首例。

  

團隊尊重病人「拒食」的意願,也試圖從各方面瞭解此決定的動機和背後的精神、情緒狀況。在他的自述和與團隊交談中,顯然可以看出,這個決定是他深思後的結果,明確且堅定。而團隊想知道的是,C先生是否有未完成的心願,我們能幫上忙嗎?

 

C先生曾想在退休後要念大學,平日也有閱讀習慣,團隊看到他腦力、精神、體力都不錯,捨不得他絕食,說到:「何不利用繼續吃(灌)點東西,維持體力,讀點喜歡的書?……」他說:「不用了,讀大學是以前的希望,現在,我並沒有這個目標……。我沒有恨,我感覺很知足、很滿足……」。他說思考、分析過了,不想躺在那裡,看著自己越來越虛弱,也不想因為病情穩定,住安養中心,增加親人經濟和照顧上的負擔。

 

團隊提到:「是否與家人的關係尚待修復,想寫個卡片之類的?……」「是否願意我們為最近生日的手足辦個生日會,家人藉此機會聚聚?……」他都客氣婉拒,也謝謝團隊的好意,說他都想過,該處理的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並沒有尚待完成的心願。

 

C先生在會議結束前說到,他非常感謝醫療團隊為他做的疼痛控制,讓他得以在不受病痛的干擾下,處理完大小事情(他常常請假外出辦事),也謝謝團隊成員總是不定時進病房關心他……。

 

「處理」不是說說而已,最後,C先生也要處理好自己的後事。

 

隔週值班,看到C先生約好禮儀公司人員,一同就後事的細節一一仔細討論;

「細節」,包括給「封釘」者的紅包要包多少錢?「做七」的飯菜要準備什麼?……單身的他,一向沒讓家人操心,思慮周詳的他,也希望後事不要煩擾家人。和禮儀人員詳談並簽約後,他把某些身後無法自己執行的部分,交代給兩個妹妹處理——他事先通知這兩個經常聯絡的妹妹,來病房「旁聽」。

  

整個討論過程中,完全看不出他這位「生前契約」的當事人將不久於世,甚至在最後,禮儀人員要收取訂金時,C先生還跟他們討價還價呢!

後來,C先生走出會議室,一邊點頭對我說:「不好意思,在忙,沒跟你打招呼……。」客氣的他,為專注簽訂生前契約、沒有和我交談致歉。

 

在此之後,C先生認為自己已為死亡做好準備,而團隊成員仍持續探視、關心他,包括牧師。C先生並無特定宗教信仰,牧師第一次陪伴他時,他覺得很歡喜,接受牧師受洗;因他精神不濟,牧師並未久留,隔幾天,再帶了寫著祝福語的卡片去探視。C先生原為工地主任,熟悉建築構造等,牧師特地勾勒了天堂的建築景象,讓他有親切感……,之後,牧師唱著聖歌給C先生聽;或許是聽到充滿愛與祝福的歌聲,C先生感到精神愉悅,屈著的腿漸漸放鬆下來,手指還輕輕打著節拍呢!醫生問時,他回答:「我已經準備好了」,問他要去哪裡呢?C先生說:「牧師是上帝派來的使者。我要跟著耶穌走……」。

 

幾個小時後,C先生在沈睡中辭世。

 

 

不想再活下去的人,一定是悲觀的嗎?

C先生身上,我看到的答案是:「不是」。

我看到他神采奕奕地回顧,確切地肯定自己的一生:

為個人,他是盡本分的工地主任,

為他人,他不曾給別人添麻煩,並且,有機會就行善助人,

因此,對過去,無怨、無恨、無悔,

這樣的知足和感恩,使他能不再執著生命的延長。

 

C先生不是厭世,並非拒絕受苦(疼痛控制做得很好)或因害怕而逃避面對未知,是在清楚思考後,選擇以自然的方式(不用人工灌食)走完此生,並積極地做準備。

 

最後幾天,他與牧師相談甚歡,牧師發揮「臨門一腳」的助力,為C先生指出一個未來的歸處,C先生欣然前往……。

 

雖然無法從C先生不到兩星期的住院時間中,

了解什麼樣的成長環境和遭遇,成就一個在生命末期能知足、感恩的人,

但我總記得他說的話:「我們都是第一名!」

對,我們都是當年跑第一的!

我們是否感恩這個億中選一的福份,盡情盡性地活出屬於自己的生命意義,

而能在世緣已盡的彼時,像C先生這樣瀟灑放下,走向另一個世界呢?

 

 

 

安寧病房配備有進口搬運床及有水療按摩功能的恆溫沐浴機,為經醫生評估後、可以淋浴或盆浴的安寧病人服務。搬運床直接推到病床旁,病人不用起身、下床,在志工協助下躺上搬運床,到沐浴間洗澡。身體的清潔有助於病人的尊嚴和舒適感。

團隊會議」是安寧團隊成員——醫師、護理人員、心理師、社工師、志工的每週定期會議,有時也有牧師、臨床宗教師、藝術治療師的加入。主要是針對這一週來,團隊認為需要討論的病人,做深入的交換意見。所謂「需要討論」,大部份針對病人的情緒、家庭、社會、心靈等層面的問題,有時針對身體照顧和醫療、用藥問題,也都以中文名詞討論,讓非醫護背景的人員也能理解。會議上,各成員提出對病人及家屬的不同瞭解面向,進行討論,釐清對病人困擾、意願(心願)等的瞭解,以便提供必要的支持和協助,但不會強加期望(如希望病人繼續進食、辦慶生會等)於病人身上。會議上也會針對團隊人員的壓力給予疏導支持,促進團隊合作與向心力。

親人常擔心病人食量小,會肚子餓,但病人在臨終前,身體的代謝減緩,器官漸漸衰竭,不會有強烈的飢餓感。對臨終者來說,「臨終脫水」是比較自然也比較舒適的;若繼續打點滴,或用鼻胃管、胃造瘻管灌食,所有的水排不出去,會增加病人的負荷,甚至連呼吸都累。(臨終脫水有如下好處:尿量減少——減少如廁;肺部痰液及分泌物減少——減少抽痰;腸胃道分泌減少——減少嘔吐:腫瘤水腫減少——減少疼痛)

現在的疼痛控制,是依病人主觀的疼痛程度給予不同止痛劑(止痛貼片,口服、注射不同種類的止痛藥物),是「定時給藥」,並非疼痛時才給藥。此外,有「病人自控式給藥」,由病人自行按鈕,從裝置器內「定時定量」流出止痛藥,注入病人靜脈內;藥量雖由醫師決定,但「按鈕」的動作,可增加病人對疼痛的自我控制感。
正確使用嗎啡止痛劑,其成癮率僅千分之一。嗎啡止痛劑的副作用,是可以預防及治療的。


——感謝C先生的生命啟示——

          —感謝D主任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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