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不一樣
甜甜的媽媽常到世界各地旅遊,櫃子裡的俄羅斯許願娃娃、澳洲絨毛無尾熊、小兵馬俑,都是媽媽買給她的紀念品。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阿英的媽媽送她出門上學後,就騎腳踏車去市場買菜。媽媽都會買阿英喜歡吃的東西,像蕃茄、青花菜、柳丁或排骨酥。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阿忠的媽媽把50歲的他當小孩,老叮嚀「天冷要加衣服」,「早餐要吃好,晚餐不要吃太多」,「多運動,身體才健康」……。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玲玲的媽媽愛提年輕時的往事,也愛聽玲玲聊戀愛的甜蜜心情。失戀的時候,媽媽會帶玲玲逛街買東西,散散心。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小松的媽媽每個月都和朋友坐遊覽車,到處去拜拜,捐香油錢為子孫添福氣。小松有好多媽媽廟裡請來的護身符。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咪咪的媽媽有個大庭院,種了很多菜。她誇說自己種的菜最甜、最好吃,總是挑好菜,讓咪咪帶回家去煮。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小盈的媽媽愛操心,小盈一點不舒服,她就緊張地直問:「要不要喝薑湯?」「去洗個熱水澡!」「我陪你去看醫生!」……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小玉的媽媽買很多中藥,帶去日本,幫她坐月子。怎麼餵奶、哄嬰兒,怎麼幫嬰兒洗澡、剪指甲,都是媽媽教她的。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阿志的媽媽和爸爸感情很好,常常一起去爬山。爸爸中風後,媽媽在家裡幫他按摩手腳,也陪他去醫院做復健。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小娟的媽媽跟她一樣愛剪報,也愛看電影。她們有一大疊共同的剪貼本,她們也常相約去看冷門藝術電影。
但是,我的媽媽不一樣。
我的媽媽不在我身邊。
有人說她在天上。
我覺得,她也在我心裡。
我記得她,
我想,她也沒有忘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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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不舒服,像不定時炸彈,來的時候,噁心想吐,發冷加頭痛,
昨天下午又意外造訪,如常,我全身不適和無力,
幸運的話,止吐藥沒馬上吐出來,那就可以發生效用,讓我睡上大半天,
之後,很快就好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早上舒服多了,但原訂要去五股花園公墓祭拜媽媽,取消、延後,
身體虛虛的,怕不堪冷風一吹,又不舒服。
媽媽72年10月過世,在我18歲生日過後不久;
剛進大學,大一新生晚開學,我請假,沒參加新生訓練。
對媽媽的印象,和我們之間相處的記憶,留下的很少,
我猜,是因為18歲以前,我是個備受照顧和呵護的小孩,
已習慣被動接受,不知主動感念。
我記得媽媽蹲著幫我洗澡的樣子。
我記得大弟有一次不乖,媽媽好生氣,想打他。溫柔的她打不下手,就自己跳腳,哭了起來。
我記得媽媽幫我們洗澡洗頭,一直到我們青春期。12、3歲某一天,我看到褲子紅紅的,覺得奇怪,在還沒感覺到害怕前,媽媽就說:沒關係……。
我記得媽媽用伯父在日本買的剪刀,幫我剪頭髮的畫面。
我記得一次媽媽幫我洗澡時,我說:「爸爸最疼我,你都不疼我!」媽媽很傷心,眼眶紅紅,但也沒講半句話罵我或辯駁。
高中要早起,坐5:42分的普通車,通車到台北上學。我記得媽媽叫醒我,準備好制服,讓半睡半醒的我,把手伸進袖子裡,再幫我扣扣子……。我記得,媽媽送我出家門的身影。
我記得媽媽第一次手術後,和爸爸去歐洲旅行時,紅著眼、回頭跟我們揮手再見的樣子。
我記得爸爸說在盧森堡,媽媽為了要買大洋娃娃給我跟他吵架,爸爸說:大洋娃娃太佔行李箱空間……。
藍色大洋娃娃
媽媽從領藥口,拿包好的藥給病人。我記得她很客氣,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似地收下藥費,一邊說「謝謝」的樣子。
化療後,媽媽不再去美容院。我記得曾幫彎著腰的媽媽洗頭髮——稀疏的頭髮。
我記得媽媽總是帶著微笑,和善溫婉,講話、走路都輕緩。
我記得媽媽身體不舒服時,還去三商幫大堂姐買20歲的生日禮物。
我記得媽媽說:「我只剩下半條命了。」
我記得媽媽喜歡聽廣播劇。
在家準備大學聯考的20幾天,我記得媽媽會買豆花給我吃;考前一天,媽媽怕我緊張,陪我睡在客廳地板的草席上。
我記得媽媽陪我去北一女考高中聯考,去建中考大學聯考;她從不問我考得好不好。
考上哲學系,打電話告訴在桃園的爸爸,我聽不懂爸爸說什麼。我記得媽媽接過電話,告訴我說:「老爸在哭,他太激動了……」。(哲學系是學醫的爸爸,心中真正的第一志願)
我記得媽媽從沒提過自己的功課好。到很後來,才聽爸爸聊到,媽媽是中山女中初中部保送高中部,讀台大歷史系期間,常得書卷獎。
我記得媽媽晚上在客廳等爸爸從桃園回來,就像我等著孩子回來一樣。
媽媽最後一次住院,8月31日,等待大一入學(10月開學)的我在醫院陪媽媽,晚上,爸爸看診完,才從桃園來醫院。雖說有一個多月的緊密互動,留下的印象竟也不多。
我記得媽媽指著病床前掛的牌子,問我病名上某英文單字是什麼意思。
我記得要記錄媽媽每次進食和排泄的量,並且每天總計。
我記得常常用沾水的棉棒,在媽媽很乾的嘴唇上擦一擦。
我記得常跑去護理站要沾藥膏的大棉棒,塗媽媽的肚子,止痛。
我記得醫生來幫媽媽抽胸腔積水,用好大的針筒,抽出好多摻雜血的水。
我記得媽媽從來沒大聲喊痛,只摸摸肚子,很輕很輕地呻吟。
我記得媽媽說:「老爸,讓我住加護病房……」,爸爸說:「你沒有那麼嚴重,不用住加護病房……」。
我記得住院後的20幾天,我還不知道媽媽病情的嚴重,只是陪她,跟她去做檢查,照顧她飲食起居。
我記得媽媽的肚子越來越大(腹水),越來越會喘,最後連躺都不舒服,常常坐在輪椅上。眼睛越來越無神,也越來越不講話。
我記得開始發現不對勁,媽媽好像越來越嚴重,就去護理站找問醫師,他說大概剩下三個月生命……。那一刻,現在想來,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從那時開始,我不再無憂無慮,我開始進入「主動」「照顧者」的角色。我記得,隱藏這個「秘密」的我,開始沈默,同樣推著輪椅在病房外走廊來回走,我的腳卻越來越沈重。
我記得輪椅上的媽媽一次一次指著床,示意坐她右邊椅子上的我,去睡一下,我回答好多次「沒關係,我不愛睏」,到最後才順她的意,背對著她,上床打盹。
我記得不知道多久,我突然醒來,轉身,發現媽媽不在輪椅上,身上的好幾條管線散落一地。
我很記得媽媽的手在我左腿上的畫面和熱度,我是她最後接觸的親人。(當時,她心中有多少話想說啊!)
我記得匆忙叫醒爸爸,我們分頭衝出病房。我記得赤腳飛快跑在中央走廊上,風颼颼,我卻沒感覺冷。「我媽媽不見了」,我跟急診處那裡的人說。
我記得天亮了,也找到媽媽了。爸爸捧起媽媽的臉,一直親,一邊喊著她的日文名字。我失去感覺,沒有情緒。
我記得媽媽常說:「老爸的心很軟……」。
我記得,媽媽告別式那天,「見最後一面」時,我跟爸爸說:「媽媽現在不用打針,不會再痛了,對不對?」
有人說,孩子因父、母早逝,心中會有一種被遺棄的憤恨感,我記得從不曾有這樣的感受,我只知道「媽媽可以不用受苦了」,為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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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
你在哪裡?
告別式後不久,大姑姑說,有一次在你墓碑上看到一個蛹,過幾天,她家飛進一隻蝴蝶,她告訴爸爸說,你化成蝴蝶了。
有一天,一隻蝴蝶飛進爸爸診所,停在你和爸爸歐遊時拍的相片上。我們覺得,你變成蝴蝶回來看我們。
再過20幾年,爸爸70歲生日那天晚上,大門上,停了一隻好大的蛾,停好久。我們相信,你回來參加爸爸的生日宴。
很少的時候,我想起你——
想像你在身邊,可以問你好多事、跟你說好多心底話,
想像你在身邊,可以得到的溫暖、依靠、關懷、幸福……。
不過,只有少少的時候,我那樣去想像,
你知道的,我知足、幸福,也足夠堅強。
或許,
我不用「記得」太多你對我的好,不用「知道」你對我的影響何在,
我已經活出你對我的好、你對我的影響。
想跟你說的是:你所受的病苦,沒有白費。
你的離開,雖然讓爸爸、我和兩個弟弟沒有機會擁有一些他人所擁有的,
但是,並沒有讓我們因此怨嘆世間、沈浸於自艾自憐中。
請放心,
我們親子的感情更加緊密,
也各自有了不同的生命體驗和學習機會。
在將近30年後的今天看來,
這些體驗和學習,讓我們把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
也因而,能以更多愛的能量關懷親人和朋友。
很多人對我好,很多人稱讚我,
沒有你,就沒有這一切,
不是說聲「感謝」所能表達。
你罹患癌症、中年病逝,
看到在當時醫療環境下沒有被善待的病人、沒有被照顧的家屬,
以及這樣的病人離世後,對家屬造成的長遠影響,
促使我多年後加入照顧末期病人的行列。
知道現在的末期病人不再跟你一樣受苦,能得到更人性和全面的照顧,
我想,你跟我同感欣慰。
若不是因為你,我不會成為深刻瞭解病人和家屬心理需求的安寧志工,
不會有機會提供協助、關懷、支持、溫暖給病人和家屬,
也無法在與他們的緊密互動中成長,在他們真實生命中學習如何善生、善終,並把心得分享給更多朋友。
到醫院值班,開始例行的服務前,我都會到多功能室的菩薩像前默禱,
希望佛菩薩給凡人的我力量,讓我能適時、適當地協助他人……;
我也希望「做神」的你幫助我
把自己照顧好,把生活過得好,讓我有更好的服務能力。
我還希望,你也過得很好,不管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