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心理與陪伴研究」 余德慧等著 心靈工坊出版
前言:死亡的啟蒙 余德慧
作為臨終者的陪伴志工,我總是注視著志工與病人之間的奇妙關係,一種陌生的親近,這不是詞藻的雄辯,而是再真實也不過的現象。……病人與志工的相遇,猶如路上行人間的互相點頭,但當「陪伴」慢慢發生,就會出現某種非親非故的親切關係。
現實的變化也意味著虛構的幻變,意即,所謂的「落實人生」,其實是對存在真正體會的障礙。任何動心起念想讓現實幻滅的人為工夫,都將失效;使用語言試圖去除幻念,都是妄想〈即康德所謂「超越的錯覺」〉;想超越現實的任何念頭,皆悉妄想。只有當人無能為力之時,人才回到存在〈即空無〉,亦即,只有當人對現實無能為力時,才有了空無的存在資質,他才有了超越的可能。 8
無論是病人或是家屬,只要他們在臨終病床邊或上,表現自我的精明,都會變成諷刺畫,例如:陪病的家屬如果還在死神之前表現其醫學、哲學或宗教的精明,例如拼命找救命藥單、拼命想哲學地或宗教地超越生死,都顯示出人極端愚不可及;任何大言去斷生死,都顯示出其虛張聲勢,令人難過;任何以教育口吻教病人如何才能解脫放下,也屬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志工的無目的性並不容易,姑且不說把義工當作善心或功德,或把義工當作學習生死,把意義的顯露當作一種表意,一切都說的太過分,也都是一種隱藏存在的形式。義工就是乞丐,就是流浪者,向存在乞求;用「缺乏」去兌換真理,用「無視於現實」去實現存在。 9
「負向開展」(developmental negativity),簡單的說,就是讓無能、空乏、痛苦把人帶到一種質地的邊緣,使得生活空橋必須是異質的跨越,亦即:兩種質地的生活會在對立的情況被連起來。而這連結是不自主的,可能來自現實的破滅,或者是病魔的侵襲,或是突來的意外。在病房多年,也深知「負向發展」已經成為生命轉換的經典程式,任何人都無法自外於此程式。
每個人要的,剛好是此程式的相反,人們需要「善終」,於是人們捏造臨終者「含笑蛻化」的故字來安慰自己,也捏造宗教意涵的祥瑞來遮住真理的眼睛,這些遮蔽都是「有常」的擴散,刻意的想像。
所有的在世的光彩,都是令人愉悅的智障,甚至更徹底地說,連如何活下去的意義或者生存的理由,都可能是虛構的真實。 10
臨終處境是個令人看透的地方,但是沒有深刻的領悟,人們即使當一輩子的安寧醫護或志工,往往流於言語的俘虜。臨終是個一無所有的地方,甚至也不斷顯露語言的智障。
「病人的話是會expired 的」……。病人的話,言猶在耳,但身體卻一瀉千里;語言迅速失效,無法指涉實在。這是臨床經驗,但是卻可以從這個小領悟發現,語言是個障礙,也就是說,當我們吐言之際,人的主體已經離開了,可是那透過語言去認識世界的人,卻死盯著語言的摩本,以為語言依然指涉著主體,而對主體的消失毫無所覺。
沈默不只是安寧病房者最深刻的陪伴技術,也是生命深刻的修為。沈默是一種縱深的時間向度,他首先是自己與自己相處的最自然狀態。當我們聚精會神時,非常自然地會放下語言…… 與橫向勾連的時間完全不同,橫向勾連是我們經營世界的時間……。
任何把(對臨終者)的床邊照顧和陪伴當作事情來處理,很快地就會發現其可笑的姿態。臨終處境只能以「無能」來感受,任何知識、能力在場,都會顯得怪異……。 11
深刻體會一無所有,是生命難得的體悟。真正的臨終陪伴志工,常能體會自己是個乞討者。……我們托著空缽,望斷天涯,無法獲得點滴的挹注,這就是「無能」。而這無能的志工,無語問蒼天的心情,正好就是「澈念」。澈念……的內在性恰好就是「無知」。
我們在世的強行之知,是為了經營世界。
這「愛」無關乎憐憫,無關乎效能,而是在某個時刻突然迎面來襲的、突然觸動我們內在泊泊流動的生命感。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