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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光的流逝、年歲的增長,我非但沒能親近宗教、神學,

相反地,似乎「神」聖宗教不斷閃躲我、疏離我呢!

 

生命的躍動、奔騰,常受制於一股龐大而不可抗拒的超人權威,

它,無情而冷酷地擊破了我們之間那牢不可破的「愛之腱」。

在我們戀愛期間,妳曾預言似地悲切慨嘆:

「最親愛的人也將被迫分離嗎?」

這股主宰宇宙萬象的力量,

我們稱它為:「大自然偉大神奇之力」,或者說「自然律令」,

也就是老子所謂「道法自然」的「道」了。

人們每當蒙受痛苦或災難時,「求援、求救」之潛念油然而生。

究竟向誰求救呢?

向人類「自創」的「全能救世主」求援。

這個「救世主」,因人、因時、因地的不同,而有各種各樣的尊稱:

天公、上帝、佛祖、媽祖、觀音媽、神明……,

為了便於記憶、稱呼,總稱祂們為「神」吧!

神是創世、創生的萬能主宰。

一生當中,「神」的理念(idea of God)總讓我那麼難以揣測、難以捉摸。

更要確定而肯定之,絕非易事。

「萬能之神」,難道也羨慕、嫉妒祂親手所創生的塵世子民的「溫情與愛」?

如今,我們慘遭分隔於兩個遙遠的異域,這也是神的權限嗎?

 

神之於我,該是:完美「純粹理念」(pure idea)的代名詞。

我僅能認知祂高高在上的「超然」存在。

二姐比我大五歲,觀念上與我迴異,非常「天真」,篤信神爺,岳母更是如此。

她們兩位,自從妳生病以後,更勤於求神拜佛,因而妳也多少被感染了。

二姐深知我反傳統、反權威、反迷信的個性,

常以「姐姐之尊」命令我勸妳多燒香參拜與祈願,

極盡說服的能事,令我不得不順從而遷就她。

不然,在我尚未冒犯神而受到懲罰之前,先已觸怒她而受其責備了。

 

「神」的理念大約在我三、四歲的時候,進駐我心智之中。

適逢日冶時期, 家裡供奉的是「日本神」,我倒記不得如何稱呼祂。

當時我是一家三代八口中最小的一個,

只要做錯了事,三代之中的任何人,似乎都可充當神的代言人,

命令我跪在神位之前懺悔。

我能不順從嗎?抗命等於不敬神。

就這樣,我領會了「神的權威」。

在我幼稚的心智中,神,就是「法官」吧! 神將懲戒人類的罪行。

我懷疑,「神權」僅僅是如此嗎?

神會不會幫我們解惑或減輕痛苦呢?

可歎!在記憶、經驗中似乎不曾有過。

失望之餘,我逐日萌生「抗拒」之念,

因此洞察我心的母親常指責我「罵天罵地」(罵神),意指我不奉神、不敬神。

誠然,這是大誤解、大冤枉。

我並非全然不尊神、不敬神,

而是對神絕不彎腰屈膝、祈求多福罷了。

記得七歲時,有一次不知犯了什麼滔天大過,被父親「騎馬式」地痛毆一頓。

由此,我由反抗父親的威權,連帶地也抗拒神威。

權威,非但沒能懾服我,反而激發我早熟的自由思考、推理與研判,

自信地認為「對與不對」自明於我良知之中。

從此,我由消極的反抗叛逆,轉化、昇華為積極的自勉,

以後再也不須父親的責備與管教了。

那一次,父親給我的嚴厲「身教」已然絕響。

 

生於一九三七年的戰亂時代,奶粉、魚、肉,都是少量配給,番薯飯已屬佳餚美食。

以父親微薄的教職收人,維持一家八口的生活,家境一直比貧戶稍高一級罷了。

為了貼補家用,家裡經常飼養雞、鴨、鵝等。

每天一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姐姐遠赴台北,哥哥到桃園市中心,只有我留在鄉下小學就讀,

媽媽還需要兼點小生意,

因此,家禽的的飼養工作,幾乎全部落在我的身上。

我以級長之尊,每當課間、課後,率領三、四位同學

拔鵝草、挖蚯蚓、小溪撈魚以餵養家禽,不亦樂乎!

雖然從小成長於貧苦家庭,倒不知痛苦為何物,

終日奔逐、嬉戲於田野之間,而成了小黑炭、瘦皮猴。

小黑炭也因此蠻壯起來,搏得另一個綽號--「黑印度-甘地」。

母親常說「天抹落紅雨」,從小,它就深植在我早熟的感性、感知之中。

日積月累的反芻之後,直到建中初中時代,方逐漸領悟其意。

「紅雨」,指的是「福、祿、壽」。

「天不落紅雨」我將它詮釋為:自助、人助而後天助(神助)。

也就是說:天下沒有不「汗流而獲」之事?

至少,我個人一生當中,從不如是奢望。

難道人們不辛勤奮勵,真能「求雨得雨」嗎?

就在青少年時代,愈發堅信「人性」之莊嚴、偉大,

從而確立了人定勝天(神)的豪情壯志。

不過,心智中,依稀可尋「神性」的超然存在。

 

二十年漫長的求學過程中,我實在記不得父親有所督促。

中學六年、大學七年的成績單,父母極少過目,自己拿父親印章蓋是家常便飯,

因為我深知不會辜負他們。

凡事得靠自己,只能靠自己!怨天尤人,無濟於事。

那麼,一切皆須「自力更生」了。

這個理念、這個信心逐日醞釀,到高中時代已隱約成型,

是為「自然神論」(deism)。

全家族一年一度到竹林山寺參拜,我不曾對「十八手觀音媽」祈願什麼,

總是肅然起敬、握著香而無言以求。

但是,自從妳第一次手術之後,我開始有所祈語了

--為了妳的全然康復而祈願。

可憐!岳母、二姐多年來的虔誠參拜和奔波,神,竟然聽而不聞,

更不用說助妳一臂之力、一毛之力;

甚而連一聲吝嗇的祝福之語都沒有。

因而,妳一而再、再而三、三連四地受到魔鬼的侵襲

(一九七九--八三年之間,共手術四次)。

神,究竟在哪裡呢?是否接受了魔鬼的紅包而不聞不問人間悲劇?

難道神只管創生萬物而後讓它自生、自滅?

這不是比塵世的父母親更不負責任嗎?

神,如果聽到了我以上不敬之語,相信也不會、不敢責備我些什麼。

因為這不都是「事實」嗎?

我想神會像哄騙小孩子似的,給我「自以為是」的滿意答覆:

「忍受、忍受、再三忍受塵世的不幸與痛苦,

在天國,將補償你,讓你過著安、和、樂、利的幸福生活。」

可能嗎?真能如此嗎?

這種毫無憑據的慰藉之辭,果真能滿足稍具理性的塵世子民嗎?

難怪,德哲尼采視人類永遵卑居於上帝之下而嘆曰:基督教是奴隸道德。

更嚴重的失望與諷剌來自於「希臘化時代」的伊比鳩魯學派。

他們有言:

「神的天國距離地球那麼遠,況且祂們也專注於追求自身的快樂與幸福,

哪有時間分心來照顧子民呢?」

這麼說,宗教不就是弱者的「護身符」與「守護神」嗎?

做為一個終身自力更生、崇尚人性尊嚴與理性的自由神論者,

神愛世人、信神者得永生,似成空泛之辭了。

當妳一再地被病魔腐蝕,處於極度哀痛的妳的丈夫,還能祈望有所救援嗎?

為我自己--從不卑躬屈膝的妳的丈夫--不曾向神求援。

為了妳,我承受了貶低人性尊霰的委屈,而有所求。

終究,妳還是離我高飛、遠去。

天國之言:「神愛世人」與人世間脫口而出的「我愛妳」,

不就是道道地地的「神」話嗎?

在此,我一再懷疑:「愛」的實質意義為何?

我不能眼睜睜見妳不斷折磨下去,

更不能讓妳在「神助」的絕望中持續悲痛。

那麼就此真的絕望嗎?

不!絕不!!!

宇宙、天上、人間仍存活著一個「老爸」在全心全意關照妳。

妳曾有一句可愛的話語:

「你那麼喜歡我,希望以後更加喜愛我!

我知道你對我那麼好,希望以後能待我更好」。

這句話給我生的勉勵和鞭策。

似乎妳遺忘了天神的存在,而求助於塵世的凡夫俗子--老爸。

這是羔羊似的柔性女人對剛性丈夫的深切期盼,

也是剛毅丈夫給妻子相對應的「天然責任」。

一個男人,將一個女人,從她的母(父)愛懷抱中,「橫刀奪愛」過來,

而給予她比其母(父)愛更多的關懷與照顧,

方才足以稱為丈夫、大丈夫。

我們熱戀間,妳常說:

「稍有不適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其實,我並沒有大不了的事。只是很想看著你那一貫緊張、關切的神情。這樣,我在你的心目中顯得倍為重要。因此我更安慰、更驕傲!」

這麼說、這麼想,老爸好像是妳一生當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救世主」了。

 

在妳第一次住院手術的十七天裡,

我暫時中止了從不間斷的診療業務,每天二十四小時陪伴妳、服侍妳,

熱菜、餵飯、洗澡、洗衣,成了全能的護士、全天候熱切體貼的服務生,

為的是彌補妳肉體的病痛,以便身心快速復原。

出院時,妳天真地說:這些日子,真像蜜月旅行呢!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妳肉體的欠安,換來精神上的無限欣慰。

更重要、更有意義的是:讓我有進一步實質上關愛妳的機會;

也因此,帶給我們加倍的親蜜。

此外,還收到那麼多熱誠親友的祝福慰問,

這讓我想起女兒因眼疾住院手術時,

她說:「生病真好!有那麼多親友的陪伴與關懷,那麼多祝福和禮物。」……

 

醫學之父--希波克拉提斯有言:

「大自然治癒病患,醫生治療疾病」。

癌細胞不斷向妳肆虐,令醫生也束手無策。

醫生治療的空間愈來愈小,似乎僅剩「心理與精神療法」的領域。

妳常勸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為此,在妳第一次手術出院後不到三個禮拜,我安排了三十三天西歐之旅,

表在上,為了回應妳期望於我「行萬里路」的心願,

實質上,內心潛藏的真正動機是:重振妳的精神與體能,讓病痛飛躍九霄雲外。

這也超前實現了我們懷之已久、純粹安詳、羅曼蒂克的「二度蜜月」。

 

妳稱呼我「老爸」,有時是「臭爸」,於我絕不是得意好玩之事。

潛在的意識是:老爸對妳責任的再度提升。

或許,我們二十多年的夫妻關係,妳覺得僅止於「夫之愛」仍意猶未盡,

因而「暗示」性地企盼更高訴求,以獲取「額外」的「父之愛」吧!

在責無旁貸之下,我再苦也不敢吭聲,

硬撐「夫兼父職」的雙重義務,傾盡所能地照顧妳。

三個兒女暫且退居幕後,一切以妳為優先,

畢竟,凡人的能力有限。

還可安慰的是:

老爸仍有旺盛的精力與健碩的身軀,加上永不屈服於神的毅力。

至少,身兼夫、父二職仍綽綽有餘。

不過,妳病情一再蔓延與惡化,

凡夫老爸終有精疲力竭的時候,絕非「全智、全能、全權」的神爺。

縱令我仍能堅挺身軀,

強大的精神壓力與心靈的悲痛,足令我瀕臨崩潰的邊緣。

常想:精神的渙散、崩潰,必將導致肉體的衰退與幻滅,

這也是時尚「心身醫學」(Psycho-somatics)所最關注的。

我確知:此刻僅能給予妳精神的支柱,

但我得強忍內心的至深傷痛,在妳面前故作沉著、鎮定與堅毅狀,

忍住淚水、強顏歡笑,

並且時時善意地欺騙妳,隱瞞、掩埋妳逐日惡化的病情,

從而振奮妳的勇氣、提昇「生之慾」,讓妳覺得「若無其事、安好如初」。

在我一再鼓舞下,妳仍能在最後一次,帶著微笑進出手術房。

為了振起妳的「生之慾」,我必須先行穩固起來,以做為妳的「定神丸」。

可悲的是:老爸不是「神通廣大」者,更沒有觀音媽的十八隻手,

尚且奢望成為妳「定心丸」,簡直是異想天開、緣木求魚了。

多年來,從妳含蓄而熱切期盼的眼神中,我明白:

老爸是妳最後而唯一的依賴者。

而我又是何許人呢?不也是天上、人間「眾叛、親離」的孤寂者嗎?

只好背水一戰了。

還好,平日我有那麼多「靈性的莫逆之交」

--老子、貝多芬、李斯特、柴可夫斯基、莎士比亞、荷馬等等。

每當我陷於無助之際,他們總是毫不吝嗇地伸出救援之「靈」,

分擔我的痛苦,穩固我的信心而賜我以「神定」。

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與「合唱又響曲」,一直是我悲痛時,隨侍在側的振奮劑。

老子超越生死的理念,是起死回生的強心劑。

李斯持的交響詩「前奏曲」,其終結排山倒海、萬馬奔騰之勢,給我對命運奮戰不懈的鼓舞靈丹。

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其對命運「三聲無奈」的悲嘆,給我以「更大的痛苦治療較小痛苦」、「以毒攻毒」的神秘療效,。

莎士比亞的悲劇與荷馬的英雄悲壯史詩,給我由崩潰邊緣轉向積極的慰靈效果。

如果說:創意、創作是苦悶的象徵,

那麼,以上諸多人類史上「最人性」的菁英,已突破塵世的苦悶,

超越個體、人性,轉化悲痛,將之昇華為創意,邁向天國「神聖」之林。

因此,我尊稱他們為:人上人、超人、人間神、半人半神。

從這些「半人半神」,我獲得了「神定」,

而後才能成為妳的「定神丸」。

由此,我方才敢於「暫時」披上了「救世主」的偽紗。

久而久之,妳也天真地信以為真了。

終究,「人神」比「天神」更富於「人性」;

「人神」比「天神」可貴、更可敬、更可愛!

「只羨鴛鴦,不羨神」,是之佐證也!

在此,我憶起維也納公園池邊我們那一張永難忘懷的合照,

當我發現成對的鴛鴦戲水於噴水池中,

立即抓住此瞬間良機,請好友拍下我們緊偎的鏡頭。

這張寫真,我將它放大成十二吋,懸掛於診所坐椅的正前方。

「鴛鴦之愛」道盡「溫情與愛」的「真人」生命的可貴。

妳說過:一生當中,只要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著妳,妳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絕非來自天國萬神殿。只是塵世的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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