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恰似「不見共首,不見其後」、永無終始的時光潮流。
它源自何方?又往何處去?
我們這一次的分手,會是多久呢?一年、兩年、十年、一百年?
無論幾年,當我們再次歡聚,即令是一千年、一萬年,不也是很快就來到嗎?
時間「單位」的劃訂是「人為」而非「天然」的,
在直覺與主觀的理念中,時間的久暫,並沒有「絕對」的意義,
時間久暫的認知,更因人、因地、因事而異。
人類陶然於美好日子,總覺得時間過得如此迅速,感嘆時光何不放緩腳步。
反之,在悲痛歲月中,恨不得時光巨輪加速轉進,以期早日脫離苦海。
期望歸期望,於「時」無奈,更無補於「事」。
由於時間如此抽象,法哲柏格森為了認知真確的時間理念,
將它分列為「真正時間」與「物理時間」兩種,
用「歷程」(duration),做為「真正時間」的表徵,
將日常生活所使用的時間觀念,視為「物理時間」。
在此理念下,人類在極其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活了二十與一百二十年,依永恆不息的時光而言,實在沒有什麼差異。甚至可以視為「重疊的一點」罷了!
人類活於此世,比起「永恆」的宇宙,其時段是何等的短暫。
多數人無謂地在慨嘆中過活,忽略了生命的「實質」內涵,
「反天道」而盲目地苟延偷生,以滿足壽命的「表象」時日。
然而,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在於精緻的內「質」,而非虛華「量」的多寡。
從相識開始,著實無法分心、旁顧光陰的飛逝,
我們只有竭盡所能、美化並豐沛此生,並常自問:有沒有「白活」?
僅此,是我們最熱切關心的。
一味感嘆生命之短促,毋寧是是弱者消極、悲觀的自我哀憐,與自我內在價值的否定。
歌曲之王舒伯特在此世活了三十一個「物理年」,
神童莫札特,也不過三十五而已,
曠世雄才亞歷山大大帝三十三,
後期印象派人道主義瘋才畫家梵谷三十歲…。
在他們短暫的生命流程,
確實散發過人性的生命精粹、撫慰無數人間的悲痛心靈。
他們的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
難道低於貪生怕死、無色、無臭、無味的百歲人瑞嗎?
法蘭西太陽王路易十四,奠立了十七世紀的理性時代,傲視於歐陸。
日本明治天皇的「西歐化」政策,將日本帶向歐、美高度文明之林。
普魯士的菲特烈大帝與約略一百多年後的鐵血宰相俾斯麥,統合了三百多個分崩離析的日耳曼小城邦,使來日的德意志,躍居西歐、甚至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地位。
英國人誇稱:英國可以失去大英國協「日不落國」的所有殖民地,但是不能沒有莎士比亞。
以上所舉,皆為雄踞一個時段的歷史英雄人物,
這才是永垂不朽的真正人瑞。
我們深感生命的短暫,也著實共勉、共勵,
美化生命意境、充實生命內涵,以期在歷史時光中留下一點小痕跡。
這似乎是遙遙無期的「不死」願望吧!
不過,我們也毫不氣餒地奮勉不懈。
我們曾下過豪語:在短暫中追求永恆。
戀愛時期,妳常說:「自從與你在一起,生活充實多了。」
每當聞之,我甚感欣慰與驕傲。
妳也該記住我那句對白:「少睡等於多活,生命與時光競逐。」
在盡覽大台北都會區的五股花園公墓,當妳落地歸根安息之日,
十三位三、四十年的好友齊聚在翠綠的山坡上,
其中一位道出了肺腑之言:
「即令我們有六十年鑽石婚的夫妻生活,也比不上你們短短二十年來的充實而有意義」。
生命之久暫,並沒有影響我們的實質生活。
我們有決心與時光的先鋒齊頭並進,甚而狂傲地意欲「超越時光」。
「時差」也沒有影響些什麼,
我們留下的多少美好往事,永遠那麼清晰地「猶如昨日」,
哪怕它與此刻相去多少物理年,
在我們彼此的心智中,它不僅僅是昨日或遙遠過去的事,
更是活生生地活存於現在、此刻,
更將延續於未來以至於永恆。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六日,於相識兩年後,我以平生最大的勇氣,第一次向妳示愛。
同年同月二十八日,我們第一次單獨約會。夕陽西斜與明月東升的交接時分在極富羅曼蒂克的「辨天池」畔談心。
無數次,在月光下的遼闊原野,我們融人大自然偉大造化的「性靈之樂」。
一九七八年春節期間,在彰化田尾玫瑰花叢中,我們相擁合照。
一九七九年六月三日,正是妳生日那天,第一次住院手術。我日夜陪伴、服侍妳十七天。
同年七月九日,開始為期三十三天的西歐之旅,留下一千四百多張的美景與偉大史蹟的照片。
在前後二十多年之問,我們共賞、共享的每個良辰美景皆猶如昨日,
即令相距數十萬光年的時、地之差,
「往事」竟然完全重疊於「此刻」的一點上。
我們何嘆生命短暫之有?
只怕沒有嚐到真人的氣息,只怕沒有散發出自心靈深處的芳郁。
時、地,終究無法隔離我們,
靈性的超距相吸、相引,絕不因時段流程的久暫或分離的遠近,更不因表象的存在與否,而減低其恆常性、持久性與永恆性(Constancy、Durability、Eter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