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黃老師打電話來。
黃老師是爸爸的朋友,
其實我們私下是跟爸爸一樣,直呼他的日文名字☆○□。
爸爸都帶我們參加他與朋友的聚會,所以,他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
我們不曾以「伯伯」「叔叔」等稱呼他們。
黃老師不會開車,
每一、兩年就請爸爸和他的一個共同朋友——禮儀師K載他,一起來看爸爸。
我們很感謝這些好朋友多年來對爸爸的關心。
那天,黃老師在電話中除了關心爸爸的近況,也說
好久不見了,三個孩子上高中後,就不曾見到他們,
是否方便帶孩子去桃園,要請我們吃飯……。
黃老師在武陵高中教國文,長達四十年,直到十年前退休,
武陵,就像是他的「母校」,
三胞胎讀武陵,對他有一種特別的情感連結。
他近幾年來訪,孩子剛好都去上課,沒見到面……。
黃老師的心意,我非常看重,
排了最近的時間,帶孩子去桃園。
跟爸爸說☆○□跟他問好,還要請我們吃飯……,
爸爸眼眶紅了。
說完,順便考考爸爸:「☆○□是哪一個啊?」
爸爸毫不猶豫指向牆上某張照片中的一個人。
沒錯,是☆○□。
這照片是爸爸幾個朋友來訪時,我拍下來留念的。
到了餐廳,吃飯前,黃老師拿出了九張CD,
說是他燒錄的。
他知道爸爸喜歡古典樂,就依自己的喜好選擇了上百首曲子,
燒錄後印了曲名。
他的心意,我好感動!
本來就知道黃老師是爸爸的朋友,
但這次聽他說,才知道他小學就跟爸爸同班,是認識最久的朋友。
那天,我和三個孩子也聽他說了很多教書過程的點滴,
我們四個都覺得
若有這麼用心和幽默的老師,肯定會更喜歡國文課,也會更有收穫。
他還說到退休前最後一堂課結束,踏出教室時的百味雜陳……。
爸爸的耳邊,一直有樂聲。
回來後,我把這幾張CD加入播放的清單。
過沒幾天,黃老師又打電話,
他問我「爸爸聽到某些熟悉的旋律,有沒有眼睛一亮?……」
我非常感動他如此關心爸爸這個老朋友!
我感謝黃老師關心,
同時,雖然有點不好意思,卻也告知爸爸的真實情況:
對他精心錄製的曲子,爸爸「目前為止」並沒有特別的感應。
我不想騙這位誠心的好朋友。
我告訴他
爸爸在很多方面,其實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人了,
他的精神集中力、他的意識程度都明顯降低。
在少數「頭腦清楚」、「精神不錯」的時刻,
我們可以跟他聊比較多話,他的反應也比較多,
(這讓我看到以前的爸爸,我歡喜和珍惜這樣的時刻)
但大部分時候,我們之間只有非常簡單的「對話」。
爸爸的言詞,我們可說是完全聽不懂,
只可以從他的神情看出大致回答內容。
平常,我會以一些話,先「測試」爸爸今天的精神、意識程度,
如果還不錯,就多聊些,
如果差一些,就退回來,把他當小小孩來說話:
「老老公有沒有流汗?」
(老公公,不知道什麼時候暱稱成「老老公」)
「爸今天颱風,雨好大哦,你會不會怕?」
「媽媽看你手會不會冷?」
(幾年來我都自稱「媽媽」。「女兒變成媽媽了!」每次講這句,爸爸就會笑)
「你看你看,那個武士快要被打敗了……。」
(孩子笑說,電視上的劇情根本不是我講的那樣。是的,那常是我改編、易理解的簡化版)
爸爸什麼時候精神好、意識清楚,完全不一定、無法預期,(無常)
所以,若爸爸情況好,我能跟他多聊一些,算是「意外撿到的」。
有時候的情形是,連「簡單的對話」也無法形成,
爸爸看來精神渙散、左顧右盼,
這時,最常做的就是拿「玩具」給他玩。
這遊戲就是,把個別象棋放在相對的中文字上。
簡單的遊戲,爸爸可以重複玩上一個小時,
在旁的我只會做幾件事:
偶爾擺幾個棋,參與他的活動;
每次他放好全部的象棋(爸爸會發出聲音),就稱讚「好棒哦」、「排得好快哦」……;
幫忙他把象棋收起來,再排一次;
調整他因肌肉支持力不夠而傾斜的身體。
偶爾,爸爸連象棋都不想玩,
甚至「鬧脾氣」,變成不像我們認識的爸爸,
那時,陪伴的我們,無奈和無所措……。
我們希望爸爸身體、情緒穩定,也希望他快樂,
我們願意盡可能取悅他,
但我們也發現,能帶給他的快樂有限;
或者說,是否能令他快樂,並不掌控在我們手中。
可以說,歷經爸爸病、老的過程,和陪伴在他身邊的經驗,
在在讓我們體驗到「無常」的無所不在。
我們的焦慮、挫折感,隨著這個體驗以及時間的拉長,淡化,再淡化。
我們也慢慢變得更少的期待、更多的接受和感恩……。
我好像能貼近黃老師探問時的期待。
「爸爸聽到某些熟悉的旋律,有沒有眼睛一亮?……」
記憶中、那可以跟他心靈交流的老朋友的樣貌,栩 栩 如 生,
他殷切期待(渴望)那個樣貌的重現。
「眼睛一亮」,代表心靈的軌道接通了,
熟悉的、可親的、令人懷念的美好「過去」,重現在「此刻」!
(或可再往未來延伸)
對,有時,爸爸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那就是我「意外撿到的」「歡喜和珍惜」的時刻。
黃老師:
我「沒有得失心的試探」不會停止,
如果哪一天,那友情CD的心靈軌道接通,一定會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