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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之足,常足矣」。

顯然,「富足感」是相當主觀而無法客觀衡量的,

因之「足」有高限,「富」永無止境。

 

 我們同樣成長於貧苦家庭,

卻擁有無憂無慮、令人難忘、最可貴、最完整的快樂童年。

或許是諧和的人倫溫情,彌補了物質貧乏的經濟窘困。

貧困,絲毫沒有傷及我們青、少年時代的自尊,更沒能讓我們氣餒、喪志,

反而很自然地激發我們力爭上游的積極進取心。

妳考上北二女,直升高中,而後進了台大歷史系。

我考上了建中,直升高中,而後進了台大醫學系。

我們不是經由「高點齊位」而結合:

妳沒有嫁給「金龜婿」,

我也沒有「待價而沽」地娶進家財萬貫的「大千金」。

我們就這樣「低點齊位」地門當戶對起來了。

如果不是妳努力爭取保送,家人沒有準備讓妳讀高中;

如果不是早婚大姊的幫忙,你考大學的報名費就沒著落。

上大學後,你課餘必須幫媽媽照顧賣水果、冷飲、獎券的小店,還得兼家教,

畢業後執教於武陵高中,課後一邊照顧小店,一邊批作業、改考卷,

這刻苦但充實、有意義的生活,不亦樂乎。

我們頻繁的約會歡聚,剝奪了妳幫媽媽的寶貴時間,她心裡總不是味道吧!

因此每當我去邀妳外出,遭她「白眼」是很可以理解的。

但為了多見妳,一切都可以忍受。

她的「不友善」非但沒能讓我喪膽、畏縮,

加強了我再接再勵追求妳的勇氣,纏住妳不放,反倒是妳不忍心而為我叫屈。

有一次妳見我遭致「白眼」,狀極痛苦難堪,而說:

「你大可去找別人,為什麼還要選擇我呢?……」

就此,妳向我提出絕交,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我的家境比起妳,也好不到哪裡。

大四時,媽從「賊仔市」買一部中古鐵馬給我,

它一直是我們最忠貞的朋友,陪伴著我們,度過了六年的愛情長跑。

托它的福,我帶妳跑遍了桃園近郊:

石門水庫、大溪、竹圍海濱、大園、觀音、新屋……,每趟往返大約四十公里。

這部如同我之不修邊幅的破舊古董,克盡鐵騎雄風,終於載我們邁向紅毯。

我們的婚事,在雙方親輩的同意下,

將「聘金、禮金、嫁妝」降低到僅具「形式」的最低點,而圓滿達成。

我們的「新娘房」,是名副其賣的「洞房」,

僅將原為三、四坪大的房間,簡單裝修一下,總算物盡其用。

空間雖小卻五臟俱全,成為五用套房:臥室、客廳、書房、嬰兒房與「音樂廳」。於此,只能擺置三人坐的沙發,朋友來多了,床邊就充當臨時坐椅。

 

此時,我憶起婚前三年,一件特別值得回憶的往事:

暑假某日,一大夥兒到姑媽鄉間的別墅釣魚、野餐,餐後大家稍作休息養神,

只有我精神奕奕、興緻勃勃地邀妳到豬圈與牛舍間的小通道談天、「談心」。

在妳身邊,我總有說不完的話,「長舌男」似地滔滔不絕傾訴,

而妳成了不厭其煩的最佳聽眾。

剎時,仲夏午後的雷雨交加,我指著在身上的雨水說:這不是荒漠的甘露嗎?

我們所處的巷道,不就是巴黎的沙龍或酒館嗎?

豬圈、牛舍雜陳的氣味,宛如巴黎香水的幽香……

只要人和,哪怕地崩裂,天塌陷!

只要彼此稱心愉快,周遭的一切不也是真、善、美嗎?

就這樣,我們沉醉於享受中了。

當晚我們約會時,妳說下午聽完了我那冗長的演說,心中萌生一種「特殊的感覺」,妳懷疑而不敢肯定地說:這種特殊的感覺,會是「愛」嗎?

 

一生,我們一直以「最低的物質需求」,獲取無限的精神快慰共勉、共勵。

確認:

真正快樂與幸福,來自靈性的人文生活--史學、文學、藝術、人倫與哲學等。

「萬物之靈」的可貴在乎此。

愈是物慾氾濫、功利主義的拜金社曾,愈突顯「金錢萬能」的齪齪假象。

世紀末期,貪慾已使人性墮落到「笑貧不笑娼」的歷史危機狀態:

「愛情一斤、人格一兩值多少?」

這種極端卑視人間溫情的論調,竟然成了絕大多數人的共識與共尊。

人性尊嚴幾於幻滅,誠然可悲!可嘆!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餘者,所指為財富也。因之,遺亦無憾。

這是我倆共同的座右銘。

儘管世態炎涼,我仍獨排眾議。

人世間,不是存活著那麼多「無價之寶」嗎?

它們不是金錢與物質可換取而來的。

為了獲得妳,我費了六年漫長的青春時光,

歷經二十多年,到妳離開我之前半年,妳說:「老爸,你很完美。」

似乎直至人生盡頭,方才獲得了妳的歡心與肯定。

為了獲得「無價之寶」為妻,我付出了何等「慘痛的代價」,

那是經由我大半生的總體生命換來的。

 

我們婚前的宵夜,延至婚後的蜜月旅行,以至於婚後,

「魯肉飯與魚丸湯」一直是我們的佳餚。

妳常說:「與你在一起,一切都是可口的……」,

只要我們共嚐、共享,哪一餐不是佳餚、盛餐,

就算在我執業以後,經濟上有了某些改善,我們仍一本初衷。

在服飾方面,我們也盡其儉樸,

會是我們彼此不需要再「為悅己者容」嗎?

為了充實生活的實質內涵,誠無暇兼顧表象虛飾。

以至於親朋常帶有指責之意向妳說:「不像個『先生娘』(醫生之妻)……」,

妳聽而不聞地微笑置之,私底下告訴我:

「性靈空虛的女人,才需要外表的刻意打扮。」

精神生活之外的一切,我們皆稱之為「身外物」,

身外物畢竟是「一過性」而瞬息萬變,我們著實無法確切掌握並永遠擁有,

以此,財富之於我們有「高」限。

我們僅視它為達於快樂幸福之「工具」而非「目的」。

有誰關心天文泰斗--哥白尼身後留下了多少金錢、財物?

但是他的「天體運行論」推翻了維繫數千年的「地球中心論」,是人類史上的一大突破。

又有誰在意貝多芬、莫札特、舒伯特他們往往三餐不繼,但是金錢和物質的匱乏,卻激發他們的「靈性創意」,給後代留下了多少流芳萬世的慰靈傑作。這不就應證孟子所謂的「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曠世名言嗎?

「貧者,因書而富」;

「富者,因書而貴」。

多少親朋、好友有心無心、直接間接地談論不已:

「為何可多賺點錢而不為呢?」

說來話長,除了三五知己,我從不正面的答覆或解釋。

 

自早熟的幼年開始,我略已窺知:

真正的的快樂與幸福不與財物之多寡成正比。

甚而財富愈多,煩惱也將愈多吧!

在政冶學上,如果說:「權力使人腐化」;

那麼,在倫理學上,我說:「錢力污染靈性,貶低德性。」

父親今年九十歲,從日治時代的師範學校生活開始,一生醉心於美術,

從日治時期的臺展以至於光復後的省展,參選二、三十年,得獎無數次,

其中以五十多年前一幅「桃園夜市」,得到「台灣總督獎」,並印發明信片。

這幅「珍品」,我將之視為「至寶」懸掛於客廳,與塞尚、梵古、高更、達文奇、米開蘭基羅、拉斐爾、林布蘭特的作品並列,毫不遜色。

多年來,他婉拒多少畫廊舉行畫展或回顧展的懇求。

父親一生的固執是淡泊名利,

我知道,他將藝術本身視為目的,修心養性,

經常撕毀、燒毀不滿意的作品,亦不輕易出售畫作。

當我考上醫學系時,他給我一句勉言:「學醫的人,不能不懂藝術」。

這句名言隱含的是期望我成為「真正的醫生」而非「醫匠」。

他留下僅存的百幅「有形」畫作,加上這句「靈性」贈言,

將成為我終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最崇高、最偉大的「精神遺產」。

 

我們深愛人間溫情,

因此在我行醫二十多年的日子裡,與病患維持良好的「醫病關係」,

十之八、九的病患都成了某種程度的朋友。

在充分獲得病患的信任下,

儘管時下「醫療糾紛」不斷直線上升,不曾在我身上發生一次。

與病患相敬如賓,是行醫中最感欣慰與滿足的事,

這滿足感帶給我「富足感」。

病患間廣為流傳的評語是:「最不會要錢、最不會賺錢、最不像醫生的醫生。」

我執業前期,接觸七嘴、八舌、無奇不有的言談,妳或多或少徬惶無所適從,

以至於無法諒解我的所作所為吧。

不過,聰慧的妳很快地領悟我待人處世之方並同情我的人生觀,

反而成為我堅持、固執的助力。

「不會賺錢的醫生」沒有讓你失望吧!

在我自以為是的擇善固執下,最大受益者應該是你吧!

我有最充裕的時間陪伴你。

絕大多數的醫生忙得團團轉,冷落了愛妻,犧牲了家庭生活,

換來的是物質上的無限富足,與精神上的極度落寞與空虛。

其實,我也不是極端無視於金錢,

而是一切以「不強求」為原則,順其自然,無為而為罷了!

的確,在有限的生命中,誠然無心乏術於功名利祿之追求。

 

多年來,逐漸地,我們已無視他人的觀感與建言。

我們並非「為別人而活」--為博取別人的認同與讚美而活。

(這正是俄羅斯大文豪「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托爾斯泰堅守的理念)

也因此,我們擁有比別人更多的盈餘時光,以充實精神生活領域,

諦造了令親友、病患豔羨的「貌合、神融」的夫妻鴛鴦生活。

一位父輩的長者與智者——出身京都帝大文史部的病患朋友,經常找我聊天,

他說:「我認識的醫生當中,除了你之外,都是世上最不幸的動物……」。

意指:眾多醫生終日沉迷於名、利之間,而忽略人間的天倫之樂。

如果每一個人都希望獲得「更多」的財富,在杜會整體「有限」的資源下,不是會造成「你爭我奪」、大傷感情的事嗎?

社會紛亂必定隨之增加,更不幸的是,人間溫情亦將相對減少,

社會也不成為「萬物之靈」的社會,而淪為「動物園」了。

當我們想到還有那麼多經濟上大大不如我們的人們,

即使物質生活過得再好,在良知的呼聲中,我們能過得心安理得嗎?

 

因為我們不重物慾,「儉樸」,是必然的生活方針。

但是,自從妳第一次手術之後,我「暗自」調整生活觀;

不過,不得讓妳察覺,唯恐造成「反效果」。

我個人方面並沒有多大改變,甚至於更簡單。妳在世的最後兩年,替我修剪頭髮,當妳離開之後,拜妳之教,多年來我已學會自剪了。「省時」的意義該大大多於省錢吧!

在「夫欲養而妻不在」的預期鞭策下,

我得婉轉地鼓勵妳多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

深知妳在「不太習慣」的意念中,會假藉種種理由而捨不得買下「不急需」的東西,逼我不得不採取權威性的逼迫鼓舞,妳終於拗不過我的堅持,而隨之提高了某些購買慾。(是應付應付我嗎?)

終妳一生,不曾從醫生丈夫得過豐沛的物質生活,我亦心有戚戚焉!

在妳生命末期,我加緊了「代償性」的彌補作為,總算寥勝於無,

對我盛情難卻下,妳也某種程度的心領與實質接受吧!

在妳四年的患期中,歐洲旅遊、添購妳喜愛之物、整修台北住所讓妳有更舒適的療養環境,加上妳最後「送別會」的開支,終於竭盡了我們多年的積蓄。

萬念俱灰的我,曾想不再回桃園重操舊業。

翻閱我們往日的書信、日記與照片,隱居於台北幾個月。

最後在哥哥與表兄「挾持強押」下,又回到桃園。

一切,都從頭開始!

 

法國文豪羅曼羅蘭三大英雄傳記之一的「苦悶與狂喜」,

記述文藝復興時期米開蘭基羅的一生。

由苦悶、憂患中,有發自「靈氣」的偉大藝術創作--梵蒂岡西斯汀教堂的壁畫,品嚐嚐了精神上的「狂喜」。

他的一生,強化了我們的信念:

在漠視物慾的誘惑下,我們確實獲得了性靈狂喜。

柏拉圖認為:在物質、感官的表象世界裡,只能有「美麗的、善良的」。

唯有在思想的心靈世界,方有絕對的「至美」與「至善」。

老子說:「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精」者,概指:靈魂、心靈與心智上的至真、至善、至美。

綜觀我們一生的生命理念,是:

失之於「物」,得之於「精」了。

妳必也同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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