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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惜情」的自然心緒。

自從妳離開之後,親友的第一個共同勸語是:

「讓過去的就成為過去吧!不要再生活於回憶之中。」我懂,並感謝他們的善意。

不過內心不由得泛起「莫名的反感」,難道人類僅活於感官的現實世界嗎?

緬懷既往,是「惜情」,是「尋根」。

常思:悲痛的往事儘可忘懷,快樂之事,總令人難忘而念念不已。

其實,真摯的友誼無所謂「過去、現在與未來」,

它非但不成為過去,反而是超越時空的永恒存在,

並且自然地綿延於「無有之有」的未知世界。

眾多名垂千秋的偉大心靈,

我與他們不曾有五官的接觸,也不曾和他們在巴黎沙龍乾杯,

但是,當我凝神鑑賞他們的大作而與之共鳴時,他們儼然是我「此刻」的朋友、知己。

心智的交融,縮短了時差與空間的距離,將「過去」活現於眼前的「此刻」。

我與他們,終究僅止於心智的相連罷了,但也已足夠讓我難以忘懷。

而我們呢?

除了心靈的交感以外,再加上感官肉體的交融,我如何能不深深地回味妳呢?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現實社會,氾濫著充滿物慾、功利的拜金主義,

農業杜會的純貞、樸實與溫情,幾近於絕滅。

人與人之間仍能基於誠摯、關愛而結合,誠屬鳳毛麟角!

因此,如果現實、表象的人間世,無法提供比以往更美好的事象,

回味甜蜜的往事,不也愜意而能聊以自慰嗎?

我們共同創造了八千多個快樂幸福的日子,哪有理由不回味它呢?

親友們,特別是二嬸,在妳離開之後對妳還是讚不絕口,

她肯定地指出,我此生此世再也找不到一位像妳那樣溫文賢慧純真的妻子。

矛盾而奇怪的是,她們卻暗地裡間接勸我續絃。

那些已經成為朋友的病患也經常問及:「先生(醫生),這麼久了,怎麼還不再娶呢?」

我總是回以簡短而千篇一律的答覆:「有人敢嫁我嗎?」

一個未能忘懷舊情的人,誰敢接受呢?

 

為了重溫昔日快樂的生活,

我大約花了六個月時間 ,整理並重新抄寫我倆近千封的信,包括妳、我的日記。

我像學生時代溫習功課一樣認真,再次享受人生黃金年代的學生生活。

從妳給我的信中摘錄點滴,就像閱讀重要的書籍以後,記下重點摘要。

從字裡行間,略可窺知妳天真、誠摯,是「最富有女人味的女人」。

 

「不管你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在一起,我都信任你。」

「讓我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不知是什麼味道。但我想這大概就是愛吧!我愛你?如果真的如此,那太好了!我希望能繼讀下去。」

「媽說我不能跟你太好、太親蜜,這似乎是不講理。」

「我恨你!恨你讀醫學系,我恨你選擇了我……。我要鼓起勇氣,使自己更趨於完美。我要讓每個人都喜歡我。」

「愛是苦多於樂,你給我太多痛苦了。」

「不是嗎?你的想法和我一樣,被愛不一定是幸福,我所愛的人也愛我,那才是可貴而真正的幸福。」

「清晨接到你一封信,下班回家可能又接到另一封信。今天是兩天,早上是昨天,下午是今天。」

「別離,的確可怕!想到死,真不敢再想下去。如果你死了,不知我怎麼活下去?多麼殘酷可怕!最親愛的人也得離開。」

「等著你的信,每天每時。等著你回來,每時每刻。」

「嚮住和你在一起,只要接觸一下……。祝!我們永遠如此愛念。」

「聆聽『少女的祈禱』美妙的旋律,我幻想在你的懷抱裡欣賞。最嚮往的是你有力的雙臂,在你充滿熱情的懷抱裡,一想到那個情景,就沉醉於享受中了。」

「每次沖牛奶就想到是為了健康。我的身體是你的,我要好好保養它。」

「從我們相識以來這麼久,憑你的為人,尤其是待我,我已足夠相信: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

「媽一天的工作已夠累了,趁此時她先上樓睡覺,我專心寫信給你。」

「每當別離之夜,我不敢像平常那樣接近你,深怕碰到你而更加痛心。你伸手要牽我,我躲開,因為一觸,我心裡便有如刀割般難過。當我們坐下來,你發覺我抑鬱不樂而問我什麼事,什麼事你難道不知遺?我恨你不解我心。我這份苦心白費了。……愛情就是這麼奇妙!」

「我覺得對你毫無隱瞞。就如我的身體一樣,我願意一切獻給你。我的事倩就是你的,我的一切都與你合而為一。」

「家教回來,見了你的限時信,非常高興!我藉口上樓洗澡,躺在床上看信的滋味不同,正準備享受一番,哪知給我的只是一張,另外都是給家裡的。我多恨啊!恨什麼?恨誰?恨我自己為什麼抱著那麼興奮的心情。但是,仍感欣慰的是你預知我會不高興,看到信上最後一行說:『告訴我一切安好嗎?』之後,我不再恨你了。我的心複雜極了。淒淒楚楚地有愛、有恨,這就是所謂的『特殊感覺』,是愛的果實嗎?」

「因為你多情體貼,所以那麼常回來看我。遇上你這樣一個人實在是太幸福了!」

「你是一個重視實質生活意義的人,不因金錢改變觀點與原則,不因家庭而忘記朋友,不因年齡增長而喪失奔向大自然的活力。最重要的是:你尊重婦女。與你在一起的人、朋友、妻子都是幸福的。」

「媽的念經(嘮叨),總是讓我覺得最難過、最恨、最沒意思的時候。」

「相信你對我已夠好了。在家裡,你夾菜給我是常事,在外邊則很少,或許你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前這麼做。以你的為人,甚而克制不這麼做。我總覺得偶爾一、兩次也是適當的。這又是予盾的話,因為我們今後是否還有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意指:萌生絕交之意)?何必對你如此建議呢?不過,總是可以做為你參考的意見,將來你對『某人』就應該如此。」

以下一封信,是妳基於『莫須有』的小誤曾,而寫下的訣別書:

「至今,我仍覺得被你給吸引住了。

儘管珍惜幾年來的交情,難捨對你的感情,不敢想像失去你以後的痛苦,但是……。

 很可怕!以前我所提出的絕交,多半是我故意引起你的難過,

但這一次我要拿出理智、認真的態度來抉擇。

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但我永遠不會滿足的,

我知道世間沒有理想完美之事,自己也不能使任何人完全滿意,

因此,做人太沒意思了。

我該忍受嗎?或許是的。但我不要!

人生,我已過了一半(時年二十四),對過去的生活,我已覺得很滿意。

和你一起,玩得也夠多、夠有意思了。

戀愛的滋味、懷念的苦心,甚至於『實質』的結婚生活也都嚐過了。

我很感激過去你給我的一切,我已不再他求。

我不懂這個人生,不解為何每樣事情都要有缺陷?

對這個不能完美佔有的愛情,我要放棄了。

幾年來,那麼多令人難以忘懷的往事,…

雖然我已決心停止我們的交往,但我要享受出自我內心的需求,

我還要再回味一次你那強有力的臂膀對我熱情的擁抱,和聽你對我關切的話語,

我要珍惜最後一次美妙的、超脫的以愛為基礎的享受。

我想我並沒有錯!我對你的一切都是真誠的。

這將是最後一次對你表達的機會…。而後,讓五年來充實的生活,留著回味。

我相信:我們將彼此懷念。那不是更好嗎?

這五年,將是我最充實、最有意義、最難忘的一頁。」

……

妳留下那麼多誠摯肺腑之言,交織成一股懾服我心的龐大引力。

緊緊扣住所有天下有情人的向心親和力,牢牢地吸引著我。

這股神秘的力量,該稱為「魅力」吧!

人們常以「風韻猶存」描述魅力的恆常、永在性,

它,非但不因物理、生理年齡的增長而消褪,更而愈陳愈諄。

魅力,該是凝聚於心靈深處的真、善、美,

隱隱約約、時時刻刻散發於外,如蘭花般的幽香。

這個永恆的韻味,讓一位知己給予妳:「最富於女人味道的女人」的美譽。

誠如:

孟德爾頌使巴哈的音樂再現、復活。後世尊稱巴哈為音樂之父。

華格那與舒伯特的音樂、梵谷的名畫,都是在他們離開此世之後,才一再被追認與肯定,其永垂不朽的「魅力」因而確立。

我的回憶,也只是肯定而穩固妳永恆的魅力。

魅力幽光之廣被,不僅及於老爸一人,也充塞宇宙萬象之間吧!

顯然,回憶是雙向、共感,而非單向、單行道。

當我在思念妳的時侯,經由心靈的共振、共鳴,也正是妳思念老爸的時候吧!

 

在桃園診療室後方兩坪大的斗室,擺著一張令人回味無窮的單人床,

不論冬夏,我們緊密地貼在一起。

自從妳不再與我共享以後,

妳三件可愛的小東西--枕頭、涼鞋與繡花「袖珍內衣」,

仍佔據妳的位置。我時時親吻它們。

親吻妳的涼鞋,象徵我倆一生最崇尚的西洋精神文明。

為期三十三天的西歐之旅,它踏遍了人類史上古典希蠟、羅馬的文明史蹟。

輕吻鞋尖,就如往日吸吮妳的指尖,妳愈是怕癢,我愈想作弄妳。

關於「袖珍內衣」的小故事如下:

十多年前,有一天,當我在衡陽路一家書局買了西洋音樂史之後,

經過女裝店,我的視線被多采多姿的「袖珍內衣」吸住了,

很想買給妳,但來回幾趟仍湊不足勇氣,

最後總算昂頭闊步地趨向前,快速選擇三件買下來,又急速閃開。

以妳一向的勤儉,絕不會買它。

多年來,無論怎麼洗,以我超銳的感官,仍

依稀可尋妳那「生命之泉」凝積、沉澱的精萃香跡。

每當吻它,多少往日銷魂的夜晚,一幕幕呈現在眼前,悽然淚湧!

是喜?是悲?是幸?應該都有吧!

妳、我的枕頭仍然並列,象徵我們七、八千個夜晚的「枕邊蜜語」。

每晚十一點,父母親早已進人夢鄉,兒女們也都上床了。

整個世界似乎僅屬我倆共有、共享。

通常都是我充當「講古者」,妳是洗耳恭聽的唯一聽眾,

就如充滿好奇心而興奮的小學生,渴望老師說故事一樣。

我的故事內容無奇不有,包羅古、今、中、外。

從日間所見所聞,以及從書上所涉獵的,讓妳聽得如醉、如癡,

就像「餐前酒」一樣,

發揮了蕭邦「夜曲」、舒伯特「小夜曲」、舒曼「夢幻曲」的醉人效果,

做為我們「性靈之樂」的序曲、前奏曲,

導引妳進人純粹安詳、靈靜的「愛麗絲夢幻仙境」。

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比之於我們的,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為了保存、珍藏那麼多快樂日子的寫照,我將數千張照片重整一番,

從妳乳兒四個月的紀念照開始,到小學,初、高中「上白下黑」(二女中制服)的學生照,

它們大都已變黃,必得重新拍照而後放大,

再加上西歐旅遊精華專輯,滿掛於台北居家客廳與桃園診所,

誰說「一人服務診所」是孤寂的?

值得持別一提的是:

當妳在遠赴月娘之前,此世我們最後一次共賞中秋明月(一八八三年)。

時約晚上十點,妳已寸步難行,坐在輪椅上,經由電梯從三樓到樓下花園。

三個兒女「推動搖籃」似地,將妳推送到台大住院醫師宿舍後方的噴水池旁,

哥哥替我們拍了以月娘為背景的一張「全家福」。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妳臉上仍露出那一貫令我神魂顛倒的「微笑」。

因為中秋節前數天,妳已「滴水不入」了,僅靠靜脈輸液維持體力,

哪來的精神露出這珍貴的「最後的微笑」呢?

妳的「微笑」發抒於內,與呈諸於外善良、敦厚、賢淑、溫文的「魅力」,

亦令達文西另一幅曠世名畫「蒙娜麗莎的微笑」相形失色。

至少,我個人主觀的認知是如此。

而藝術創作和鑑賞的本身,本來就帶有濃烈主觀色彩吧!

不!這絕非我個人的主觀而已!

很多親友向我要了這幅「寫真」,連病患也讚不絕口。

一位可愛的故友,曾於一九六一年你的生日那天,

感性地為你演唱舒伯特的「聖母頌」,祝妳生日快樂,

並祝福我們實質上的「盟誓」(形式的訂婚在三年之後)。

他是我們這群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自稱為「藝術王國」的一份子。

他另外贈唱兩首得意名曲:「一滴美妙的情淚」和「今夜星光燦爛」,感人至深至極!

他去國十數年,我們無時無刻不懷念他。

當初,他剛到美國,開始離鄉背景的吉普賽流浪生活,

密集給我的每一封信中,

一再希望我以「準醫生」(第七年實習醫生)的身份治療他的「思鄉病」。

我的處方是「反其道而行」、「以毒攻毒」。

非但不讓他緩解、忘卻故鄉的親情,

反而,鉅細靡遺地報知故鄉親朋一如往日「生龍活虎」的快樂生活寫照,

讓「藝術王國」一群狂傲之徒,永遠與之長相左右,

意欲強化他更深一層的「思鄉之情」,以慰他在「異域」之靈。

我告訴他:

即令有治療「思鄉病」的家傳秘方,誓死也不會使用它做「違心」療法,令他遺忘友誼、親情。如果治癒池的「思鄉病」,在我的「良心法庭」上,將彼判「殺死感情罪」!亦即殺死他那可貴而羅曼蒂克的天賦感情。

羅曼蒂克「感傷主義」之父--盧梭將是我的審判長,

他的判決主文必然是:有罪,絕無可恕!唯一死刑!

妳是我已離開此世的「故友」,他是遠在美國、仍在此世的「故友」。

我不能不懷念他,又怎能不懷念妳呢?

同為「藝術王國」的另一位知友,他,三句不離本行的可愛話語如下:

「回憶,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喜悅中帶點憂傷。」

朋友們都明白,這一句話是背自「情書大全」,他給女友的情書上常常引用,

他常常得意地在眾友之前,公開朗誦他的情書。

雖似一句俗陋的天真稚語,卻質樸而「非常人性」地道出「真人」生命之真諦:

憂傷,永遠纏住喜悅不放。

酸酸楚楚揮之不去的憂傷中,

我們仍不氣餒地,在憂傷交錯的細縫中,去追求更多的「生之喜悅」。

 

懷古、戀舊,是有血、有肉、有靈氣的人類,其真情之自然流露。

沒有它,心靈將「失重」而飄盪於虛幻的太空中。

親友們善意地勸我不要回憶往事,

可能嗎?時間真能沖淡它嗎?直至海枯石爛吧!

誰說:肉體的分離是情誼的終結?

即令我的心智停止了活動--死,妳的靈氣也將持續不滅。

於我,不回憶,等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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