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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2.29

去年底看了一本書——「走風的人」,這是在台北當警察的排灣族青年——撒可努的第二本著作。在部落長輩,尤其是父親和祖父身上,撒可努看到人與自然及動物共生﹑共享﹑互惠的智慧,促使他真誠用心地記錄自己的生命經驗和感受,希望為後代留下一個記錄,也保存逐漸失佚的排灣族傳統。高中畢業的撒可努,自承在文章中常有遣辭用字上的失誤,我在閱讀「走風的人」時也發現這一點,但是,這本幾乎是以親子對話形式,記錄回台東部落、跟著父親去打獵的經驗和成長的書,卻讓我一再因文字中所流露的,原住民不自覺的智慧和美而流淚:對大自然的尊重,與土地﹑祖靈的親,對獵物的疼惜,「夠了就好」﹑獵物共享的觀念……,其中,「常懷感謝心」,尤其讓我印象深刻:出發打獵要謝,進入獵場要謝,放置獵陷要謝,打到預期的獵物要謝,意料之外的要謝,沒有獵物也謝,為只有一道菜的晚餐謝恩,為找到小小的水源謝恩,

為一天的開始和結束道謝,離開獵場時也不忘感謝……

 

排灣族人對一切的一切無時無刻心存感謝,令我深深感動和敬佩。爸爸去年的情況,是中風六年以來最穩定的,不只是身體狀況,神智比過去清明許多,曾經以為漸漸陌生的爸爸,恢復熟悉的面貌,我很珍惜這似乎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因此,每天早晚燒香拜拜時,除了與神佛聊聊天和謝恩之外,總特別為擁有跟親愛的父親相處的每個日子,而衷心感謝上天。

讀完走風的人想寫下心得,就在沈浸於感動又未下筆之前,爸爸住院了。楊梅天成的醫師初判是藥物性肝炎引起黃疸,一星期後,發現黃疸指數持續升高,超音波和電腦斷層檢查後,懷疑是腫瘤引起膽管阻塞,需再做檢查。聽到腫瘤,全身寒顫,當下決定轉台大檢查以確切瞭解病因。

這次很幸運,在台大急診室只過了一夜,就住進病房,現在想,可能因總醫師判斷爸爸黃疸嚴重,必須及時檢查,才。立即做的膽汁引流是局部麻醉,一部份需病人配合,醫生說配合得好,約四十五分鐘,配合不好,可能提前停止引流,或需時更久。那天我和弟弟強做鎮定,等了一小時後,聽到醫生說的是:配合得不好,引流不很順利,必要時要重新調整引流管位置,膽囊附近有很多陰影,可能是腫瘤,如果是,還有六個月生命……,引流術做完回病房後,有少數在24小時內大出血死亡的病例……。我們鐵青著臉﹑手腳也軟了,但很認真聽進每一句話,

沒有太多害怕的空間,很實際地,開始倒數24小時。

 

那是在孩子學期結束前,我照例去學校講故事,並且告訴小朋友,期末的家庭音樂會因阿公住院必須延期。講故事之前,我去找陳老師——慧日一二年級的老師,後來變成朋友,她曾在電子郵件中為我打氣和祝福。

見了她,才講幾句話,眼淚便潸潸流下,她紅著眼睛,溫柔而堅定的以自身早年喪父的經驗,告訴我說:「要懷著感謝心,不要懷著感傷心去看待爸爸這次住院,感謝爸爸生病,讓我們有機會去服侍他﹑去盡孝,讓我們成長更多,也讓孩子從我們的身上做學習再想想爸爸,子女這樣愛他,不是很有福氣嗎……」。她要我一定得照顧好自己,甚至懇切地說:「快放寒假了,家裡人手不夠帶小孩,沒關係,把他們衣服書包整理一下,帶到我家裡來住……。」熱淚盈眶的我,不知如何對這樣的「好」表達謝意。

 

母親在我十八歲時,因癌症過世,我開始理家。婚後不久,爸爸重度憂鬱﹑自殺,家人用心陪伴後四、五年,才恢復正常生活。不久,三胞胎小孩出生,我全心投入,沒有自己,也漸漸喪失自信。小孩要進小學,我準備喘口氣之際,爸爸中風,之後六年,幾乎年年住院,幾度病危。雖然經過這些,我一直認為自己非常幸福,很感謝天,也願意為他人付出微薄的心力。 可是每當爸爸生病或住院,感情豐富且父女情深的我,總在陪伴﹑照顧時,有很多的不捨,很多的擔心,很多的焦慮,很多的壓力,這些心情主宰了生活的全部,以致於我身心失調,成了另一個病人,要在爸爸病況穩定後許久,才逐漸調整過來。

對於過去,因為回憶伴隨著太多憂心恐懼,大腦讓我有意識地選擇不去回想,也選擇性的失憶,讓我想不起爸爸生病的某些片段,但我清楚的知道,那段時間的我,沒有能力感謝,或者說,惶惑於病況的不穩和未知之際,忘了看看自己曾經擁有和現在擁有的,也忘了感謝。

「懷著感謝心,不要懷著感傷心」,這句簡單的話,給我當頭棒喝。記得,當天到了醫院,我馬上跟弟弟分享陳老師的經驗和提醒,之後,開始用迴異於往常的態度,度過爸爸住院的每一天,在看起來可能是負面的事實當中,發現背後正面的意義。

           ☆  ☆  ☆  ☆  ☆

住院一個月,一關一關過。超音波和胃鏡檢查,確定膽管阻塞後用膽胰鏡做治療。治療後數次血便,再用胃鏡檢查,中間持續禁食。引流管感染很毒的細菌,血壓驟降,護理站緊急備血。身上的針越來越多,殺細菌的﹑補充營養的,找不到血管,扎很多次才成功。黃疸指數緩緩下降後,移除引流管。確定沒有腸胃潰瘍後,開始進食流質,點滴慢慢減少。

血壓不穩定,曾高到170。吃東西總是嗝氣不止和嚴重噁心。瘦了十公斤,坐不直,脖子也挺不起來。

每次有症狀出現,我便心驚一次。做檢查前,也驚嚇,因為醫師總是告知最壞的可能性。有一天醫生說,用胃鏡檢查並做潰瘍治療時,若鎮定劑用量不當,引起病人呼吸停止,必須緊急插管……。在聽了醫生一大串病情解釋和可能性後,再聽到這,彷彿被重擊一拳。閉上眼睛,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趕緊蹲下身來,以免當場暈厥。可是其他時候,我覺得自己進步了,沒有驚嚇很久,也沒有很大,很快便接受事實。接著,和值得信任的醫療團隊,各自盡我們最大的能力。自助人助,其他,便委諸於天的慈悲眷顧。

雖然拜拜,對某些佛教教義覺得心有戚戚,但並不是佛教徒。在我身邊,也沒有人教我要念「阿彌陀佛」。平日最常說「阿彌陀佛」,是在害怕的時候,看到車禍﹑看到蟑螂老鼠﹑死去的昆蟲動物等。過去幾年爸爸生病期間,每當無助害怕,也自然會念起阿彌陀佛。

 

爸爸住進台大後不久,我在埔心車站等北上火車時,巧遇一位靜修的法師,他正與人交談,我刻意坐在旁邊,怯怯地問:可不可以一起聽?

法師說當然可以,並且馬上把原本要給另一個人的資料遞給我,說:這份先給你看,她住在我家附近,我下次可以印給她。火車上,法師滔滔不絕地跟我敘說師專畢業原本在小學教書的他,不到三十歲就出家的因緣,說切身感受到佛法的好,說發願為父母念佛一千萬次,父母皆高齡安詳往生的經驗……。我沒說幾句話,也沒機會說起爸爸正在住院,或問他任何問題,因為到了中壢,他突然起身,在我錯愕中下車,法師說要上課,我原以為他要上台北,時間還很多呢。後來的車上,我仔細了看了他五頁的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如果家中有父母長者,為他們念佛,教他們念佛吧!孝養安身重要,安心更重要,送一尊菩薩供在父母心中,這是最好的禮物,也是很殊勝的孝順方式。」

 在最快時間內,我把這段「奇遇」和感想與家人分享,包括孩子和病床上的爸爸。

 一直無由地相信「誠心祈願﹑誠心祝福」的力量。不知道何時,應該是爸爸某次生病之後,我開始念經﹑持咒來迴向給人或動物,也帶著孩子這樣做。當我在生命經驗中,一再看到人力的極限,就越加肯定在人之外,另一股無名力量的存在,不管是如何稱呼。由於處在民間信仰的環境,我自然以「佛菩薩」稱之。無由地,我也相信他們的慈悲,會庇佑我想祝福或感謝的人。

想要孩子們過得好,但是,我能永遠在他們身邊嗎?就算我可以時時陪伴著,就能讓他們順遂平安嗎?帶孩子念經﹑持咒,其實就是想「送一尊菩薩供在子女心中」,希望他們知道得盡己之力,也知道有一部份是「由不得人的」,這些部分,由佛菩薩來照顧;希望他們相信,誠心祈求和祝福的力量無遠弗屆雖然看不到這些願力以何種方式傳達和發生影響。

跟我可能就只有這一面之緣的釋正持」法師——我在資料一角看到這名字——是阿彌陀佛或是觀世音菩薩的使者嗎?聽了他所說的話他所寫的文字,我開始為父親持佛號,每天,而不只是在害怕和無能為力的時刻。我開始,讓虛弱的爸爸跟著我念阿彌陀佛。「送一尊菩薩供在父母心中」,如果佛菩薩在爸爸心裡在他身邊,我們也才能安心。不久,弟弟開始念,爸爸有時還會主動對我們說「阿彌陀佛」。

          ☆   ☆   ☆   ☆   ☆

症狀不時發生,治療持續進行,以「感謝心」來看待這些,也感覺佛菩薩陪伴著,於是我不再時時焦慮,但是我設想了這種可能:當我輪值照顧時,爸爸進入臨終階段,該怎麼辦?我回憶起在蓮花基金會上課時,老師說「最後一念最重要如果稱念阿彌陀佛,將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除了讓爸爸常常念佛習慣念佛,我在那段時間要怎麼做,對爸爸最好?「該保持清靜,不要昇起紛擾心,字字清楚地持佛號,幫助爸爸集中心念」,我這樣提醒自己,甚至開始做練習。

我做對了嗎?怎麼做最好?我能找到法師和助念的人嗎?打生命雜誌上的專線電話尋求解答,想不到宗教師說可以當面聊,因此有幸和在台大安寧病房服務的德嘉法師結緣。佈置成佛堂的會談室莊嚴祥和,我說了過去說了近況也表達了目前的疑惑,時而流淚。德嘉法師凝神靜聽,輕聲誠懇為我解惑:如何進一步跟爸爸說明「阿彌陀佛」的意思,如何引導爸爸用說「阿彌陀佛」來祝福子女親人,如何尋求臨終助念的資源等,我用預先準備的紙筆一一記下。

法師還給我諸多提點,當時我很訝異於自己的疏忽,不是上過課,覺得都懂了嗎?比如我們因預設爸爸不能面對,避談病況,沒有讓他充分掌握和參與病情發展,因此不瞭解他對生病的想法,不知道他是焦慮恐懼或者能坦然面對,包括對於往生的可能,所以,我們更不清楚爸爸是否有所掛礙﹑待完成的心願或要交代的事。我在爸爸面前常常「裝沒事」「裝堅強」,只有笑臉,法師提醒我無須壓抑情緒和掩飾心情,可以真實表露,並和爸爸﹑手足之間做更好的相互支持……

話題告一段落,德嘉法師問我幾歲,聊到孩子、家庭,此時,他突然出現了另一張臉,笑容滿面,慈眉善目,好可愛,像彌勒佛﹑阿彌陀佛還是?我也不知道,只覺得好親好喜歡,方才眼角還有淚聲音還哽咽的我,馬上歡喜地笑開來。一個多小時談話結束之際,法師竟然對我說「謝謝」,我好意外,都還沒開口跟他道謝呢,也還沒對他表示尊敬——身為臨終關懷宗教師的他,以慈悲和智慧,幫助多少患者和家屬度過艱難的日子,得到靈性的成長。

離開會談室,走回爸爸病房的路上,我想到法師說:

「你爸爸很偉大,他很愛你們,因為對你們的信任和愛,從無信仰的他,無條件地跟著你們念阿彌陀佛,他是為了讓你們放心﹑安心……,他是為你們活的……。」我想,爸爸真的很偉大,這麼多年,他承受一次次的病痛,是給子女盡孝的機會,讓我們無所愧憾……。法師問我:你有沒有跟他說妳愛他?「有啊,我常常抱他親他,說我很愛他,他就跟我說,他也很愛我。」我用充滿幸福的眼神和語氣回答法師。他看著我,點了點頭,笑瞇瞇的神情,我記得很清楚。 

                  ☆  ☆  ☆  ☆  ☆

爸爸住院一個多月,盡責仔細的醫護人員,用文字、言語傳達關懷和祝福的親朋好友,以及兩位意外結緣的法師,給予我和家人溫暖和力量,並且幫助我們抱持正向態度,陪爸爸度過一關接一關。就像聖嚴法師說的,信仰一部份是起於需要,也出於個人對生命的體驗,過去所零碎累積的,由於爸爸生病和後來的一些因緣而成型,從念佛念經,我獲得比較多的心安,爸爸出院了,我還是每天念佛。在盡力之後,如果擔心害怕,就念經念佛,有時候,也會流流淚,但是沒過很久就會擦乾它,絕大部分時刻,我心裡充滿感謝,感念爸爸

讓我們親見病苦思索老死,為這些或遲或早將至的必然做準備,

讓我們親近佛菩薩,給我們接觸眾多人間菩薩的緣分,

讓我相信上天的好生之德,相信天意始終為善:

過去現在和未來,我所經歷的一切,必然有其正面的意義,

即使無法立即參透,我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欣然面對和接受事實。

 

爸爸出院後血壓不穩,體力尚未恢復,是我的隱憂,為了自己的身心平衡,我不敢中斷學習瑜珈,但其他活動尚未恢復,曾經嘗試重新閱讀「走風的人」,開始寫心得,發現無法沈靜下來,在這同時,我翻閱了撒可努的第一本書——「山豬﹑飛鼠﹑撒可努」,它是單篇的作品集。無意中看到「尋父親記」這一篇。撒可努回憶母親因載他上學發生車禍,成為植物人,一年後病逝,父親離家到台北當板築工人,以償還積欠的醫藥費。

升高二時,他帶著小一的弟弟坐火車北上,找爸爸拿學費和生活費,爸爸說在西站工地工作,到台北的兄弟倆找不到西站,還依建築公司的名片,沿著忠孝東路要走到五段找爸爸。初到大城市的他們滿懷期待卻又充滿恐懼,怕壞人拐,怕警察抓,怕計程車司機賣掉他們,也被人趕被人罵,仍舊穿梭在陌生的環境裡尋找和等待父親。一次次的失望後,撒可努強忍的淚水終於在弟弟面前落下,打算睡在火車站地下一樓,隔天再找,找不到就回台東。絕望之際,意外看到來火車站找他們的爸爸。……

短短二十多頁的文章,讓我的眼淚一次一次流下,看完之後,突然發現,我沒有權利再被隱隱的擔心牽制著,比起他們,我擁有的何其多,何其幸福,爸爸不也是很幸福,即使中年喪妻,兒女總是近在身旁承歡膝下﹑悉心照護,有三個像天使的孫子,還有一隻調皮可愛的狗跟他玩。對於照顧和陪伴爸爸,我在盡心盡力後,就該放下,這麼富足的我,要踏出腳步,從此刻開始,再去實踐未曾失去的服務理念才對。「為他人付出自己棉薄之力」,父母的身教與言教這樣告訴我。在病榻前,我曾對父親說:

「你所教給我的,你的精神,我定會傳承下去,傳散出去,……。」

讓父親的精神不死,這是我對疼愛我的父親,最大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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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整理完近兩個月來的感想,這時,我已經開始回學校講故事,帶著糖果——爸爸給我紅包,我說要買糖果給小朋友吃,他說好;

三個孩子,也開始為因阿公住院而延後的期末音樂會做準備;我要重新寫邀請卡「迎春樂舞」,練琴練舞和編排節目內容;我印了介紹「生命」月刊的文章,放在瑜珈教室供學員索取,並透過學校老師和志工代為發送,希望更多人接觸臨終關懷﹑安寧照護﹑生命教育等觀念;在可能的時間安排下,重回醫院當志工。

每天念佛,我

祈求佛菩薩照顧爸爸,不要讓他受太多老病死的苦,

祈求爸爸有生與死的智慧和勇氣,以及對萬物的慈悲,

祈求爸爸能自然善終,得到阿彌陀佛的接引,

也祈求家人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去陪伴爸爸。

 

爸爸情況不穩,我沒有太多太長的憂懼,

爸爸病情好轉,我沒有太多太長的歡慶,

這是因為深深體會人生的無常,

想到你我,都生活在此世的無常中,

我便要至誠祈求,佛菩薩也如此福佑大家:

祈求佛菩薩照顧……

祈求……有緣時時稱念阿彌陀佛,

祈求慈悲的阿彌陀佛……接引……

       ☆   ☆   ☆    ☆   ☆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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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enjent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