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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媽媽去世後,幾個月足不出戶,翻看過去的相片和書信,
寫出數萬字的回憶錄——靈肉血淚,
記錄與媽媽的共同回憶、對媽媽的懷念,
文字中也呈顯了他對我影響至深的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詳地躺著,多麼肅穆莊嚴與靈靜。

這是二十多年來,我所熟悉的妳那沐浴於幸福的睡姿。

每每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一向我不願意、更不敢喚醒妳,唯恐終止妳的美夢。

寧願讓它永遠陪伴著妳,讓它永恆持續下去。

活過了半個世紀,不知宣佈了多少次死亡,寫過多少次死亡診斷書,

但在妳安詳、靈靜的身邊,我茫然!我惶恐!我躊躇!

再也無法倣「例行、習慣」性的認同,

更不能做「傳統」性的宣判,甚而懷疑「死亡」究竟是什麼?

行醫二十多年,仍未摸清「死」的確切真義之前,妳先行離開我了。

我如何面對並接受這「早來」的事實呢?誠然是一件悲切之事。

無奈中,我也只好做一個「暫時」性而自我安定的認知,以緩解心靈極度哀痛於萬一。

以往,妳總是比我「貪睡」多了。

妳常說:躺在床上是人生最舒適、最快樂、最幸福的事!

做為妳的枕邊人,我領會,我同情。

一九六三--四年之間,當我服役於南台灣陸戰隊時。

我們的遠離(戀愛後五年),每每讓妳躺在床上就「胡思亂想」起來。

編織多少美夢,回味我們多少甜蜜往事,同時也嚐盡了無數別離相思之苦。

近代哲學之父--笛卡爾,不也如是嗎?

他在哲學史上劃時代巨著「方法導論」,得自於每天早上賴在溫暖被窩中的「靈思」。

床給妳的啟示太大了。它,喚起妳無窮盡美麗的夢幻與「少女的祈禱」。

在短短必死的生命旅程中,著實是讓妳獲得無上快樂與幸福的地方。

我深知妳的喜好,多年來一直縱容妳的「戀床」。

即使在白天,只要做完了簡單的家務,就讓妳養精蓄銳,

充沛妳的精神與體能,以迎接、共享魅人燈光下的「夜生活」。

妳的離開給我的直覺感應是:習慣性「戀床」的延續吧!

不過,這一次,或許妳將更任性、更貪睡,捨不得離開曾經給妳無盡美夢與幸福的溫床,

寧願永遠地沐浴、沉醉於此,

而不願睜開妳的「靈窗」感受充滿痛苦、醜惡、虛華與假象的現實紅塵。

儘管我不停地輕觸與呼喚,妳絲亳無動於衷,

一如往日對我特有的「可愛的倔強」,理都不理我。

因而即令我是妳最親蜜的朋友、最恩愛的丈夫,

也沒有權利強迫妳做不願做的事--起床。

因為我無法預知,更不能保證妳醒後,我能給與妳比夢中更多的快樂與更大的幸福。

 

此刻,顯然我倆之間是「異床、同夢,貌離、神合」了。

暫時,妳不再與我分享那張簡陋無比卻充滿無限溫馨、極具羅曼蒂克的單人床,

而移寢於五股鄉成洲「花園山丘」的「大地之床」。

伴著我們二十年,寬三尺、長六尺吱吱作響的小床,曾豔煞多少友人而戲言曰:

比起一生窮途潦倒、曠世人道畫家梵谷的古董床,也毫不遜色。

 

從高速公路遠眺美麗而神秘的山丘,

酷似古希臘雅典座落著「巴特農神殿」的阿克羅波里新(山丘)。

它是人類史上精神文明登峰造極之母,也是近代西歐文明的共同祖先。

妳這張雄偉、神聖的大地臥床,是大姐、表哥和我三人花了幾天的時間尋覓購置的。

我們有幸為妳尋得這個新居--安息之所,相信背後的指引該是妳吧!

因為我們一生崇尚古典希臘之燦爛文明,

而阿克羅波里斯上的「巴特農神殿」,正是供奉雅典守護神--雅典娜女神,

她是人類至上智慧的表徵。

妳意欲分享雅典娜女神的榮耀,是可以理解的事。

因此,我倆的分床,還需要一段漫長的時日吧!

不!或許在很快的未來,妳當不吝於我的共享啦!

 

貪睡、戀床也好,分床也罷,妳也理當有醒來的時候,重溫舊夢,再創我們的第二春。

為此,我依然無法認同、更不能接受「死」的世俗定義。

妳的驟然離開,剎時使我失去了「生」的憑據而懷疑世間一切事象之存在與否,

既不能確知「死」的理念,甚而懷疑我仍然活著嗎?

不過,大地的沃壤,暫時無情地阻隔了我們的肉體感官,是很可確定的,

我們彼此都不能「感」受到對方--看不到、聽不到、舔不到、嗅不到、摸不到。

更具體一點說,我倆失去了雙唇密合的吸吮,失去了妳最嚮往的貼身擁抱。

這誠然令我陷人極度落寞與悲痛欲絕之境,但我仍堅信:

不因感官肉體的分離而視對方不存在。

是物極必反、悲極而導向樂觀嗎?我往日冷靜、理智的一面逐漸復甦了。

在心智理性的躍動中,我突破一切感傷性的疑慮,

浮現恒常的理念:「我思,妻仍在。」

笛卡爾的整個哲學體系,不是植基於「我思故我在」嗎?

他摒棄塵世的一切權威立論,做了方法上系統性的全面懷疑,

最後,他不再懷疑「我的存在」了。

柏垃圖的二元論講出了「靈魂不死」論。

黑格爾確言:「心智和精神才是絕對」的。

我們都認為「絕對的存在」僅存於心智與精神之中。這該是「我思妻仍在」的有力智援。

其實,生命是精神與肉體、理智與感情的併存並在,是「靈、肉合一的完美統合體」。

唯物論、感官主義也好,唯心論、理想主義也罷,都是片面而無法涵蓋生命整體的本質。

「人性」,經由「肉體」感官的媒介,終而至於崇高「心靈」的狂喜與寧靜。

我倆經由視覺感官、含情脈脈地交互凝硯,不就是兩顆心靈的超距相吸、相引嗎?

妳最嚮往我那強有力、令人窒息的擁抱,敲開妳的心扉、搏動妳的心弦,令妳飄然欲仙。

妳說,當全身沐浴於我舌尖的洗禮,進而觸及最神聖、最奧秘的「生命根源」,

妳不寒而顫,如電流般直人妳的心靈深處,浸於夢幻之境。

人類最深入、最契合、最親蜜的神聖接髑(intimate這個字同時有接觸與親密之意),

貫穿妳的心靈,令妳心魂飛揚於感官世界之外,而達於生、死不可辨的「忘我之境」。

妳總是不由自主地哭泣而後高喊:「死了算了!」

當妳從銷魂中逐漸回復意識狀態時,懷疑地說:

「人世間、現實世界裡,有這麼超脫、昇華的幸福嗎?僅為此,死也無憾!」

或者說:「也因此,而值得珍惜生命了!」

這是由兩對「半肉體、半心靈」黏在一起,融合而成為一「完美的生命體」。

此刻,妳蛻變為「真正的女人、完美的婦人」,散發成熟生命的芳郁。

這是妳最美麗、最可愛的時候了。

當我凝神欣賞妳沉醉而滋潤於幸福、極樂之狂喜之境,

我方才成為真正的男人、成熟的丈夫,。

這個崇高、神聖的「性靈之樂」,我們的枕邊蜜語稱之為「最好」。

如果說:朝聞道,夕死可也。

我們說:得極樂,即死無憾。

又曰: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們說:春宵一刻值永生。

依此,我們誠然無法贊同黑格爾所謂:「凡合乎理性的才是真實」的冷酷、偏頗理念。

二十多年來,我們毫不保留地善用大自然所賦予血肉之軀、肉體感官的本能,

將它發揮得淋漓盡緻。

但是,我們共認:「感官知覺」僅僅是達於「心靈之樂」的方式與媒介,而非目的;

它是整體生命中不可一日或缺的「靈性感觸器」。而,真正快樂幸福的本質,是心靈上的。

我們之間,在肉體輿心靈交互感應、相互助長的良性循環中,

逐日趨向「靈肉合一」的終極目的--性靈狂喜,

進而達於伊比鳩魯所推崇的人間至上幸福-「心靈的寧靜」。

我懷疑: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性愛中,哪有那麼多「冷感」的婦人呢?

妳常說:「最好」是「安眠仙丹」。

那麼,妳這麼早拋棄我,會是服用過量的安眠仙丹嗎?也因而醒不過來嗎?

我們確信,只要服用它,世間哪會有惱人的「失眠症」呢?

妳的一封可愛的信,天真地述及:「不管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有與你合而為一的願望。」

這個理想、願望,在我們終生靈肉交織緊密的合力奮勉下終於將它實質化了。

我們由「實質」的戀愛生活,以至於「形式」的婚姻日子裡,

整個歷程就是永恆趨向於「靈肉合一生命本質」的實現。

因而,即令我們肉體遠離,心靈的綿密融溶,

仍足以讓我體認妳的永恆存在,妳的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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