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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家s.JPG   98.9

打開病房的窗簾,可以看到我們在山腰上的家,

那麼近,

可是因為爸爸肺炎,近20天,家人沒能齊聚在那兒,

到中秋節的前一天中午,爸爸終於出院。

 

爸爸從五月中因嘔吐住院一個禮拜,之後竟心跳加快到100甚至以上,

頻頻跑急診,出、住醫院,

直到七月初肺炎病癒,才回家休養,

之後,孩子剛好放兩個月的暑假。

這四個多月,我處在有點「失衡」的狀態,

起先是不斷調整自己面對爸爸病情不穩的起伏心情,

接著,是心力同時放在陪伴爸爸和孩子上,沒有自己的時間,壓力無法釋放。

 

孩子開學,爸爸穩定,我始能稍做調整和「充電」,

但不到兩個多禮拜,爸爸再度因肺炎住院。

 

跟上次一樣,決定不送爸爸去台大醫院,

「老化」引起的問題,去哪家醫院治療都一樣,

肺炎,就打抗生素,10天到兩個禮拜,去到那裡都一樣,

如果細菌已產生抗藥性,去哪家醫院都一樣會敗血症。

去台大,要在急診睡吵鬧的走道旁,等四、五天以上才有病房,

所有檢查都要一等再等,

對爸爸來說,太折磨了。

再者,也不需要有多精良的儀器和醫術,來發現什麼新問題了,

發現新問題,接著的積極治療,我覺得,都是讓爸爸多受苦而已。

 

這些想法,是我在爸爸那幾個月生病期間的反省。

 

 

爸爸的問題,有些,到了台大,也沒有解答,

舉例來說:

為什麼多年來心跳正常,住院一星期後突然變快,常常喘不過氣來?

也因此無法吃飯,會嗆到(後來才用鼻胃管)。

醫護人員多半回答:

身體發炎期間,心跳會加快,發炎控制之後,就會正常……。

結果,並沒有。

我一再問,

還憑著我的醫學常識和照顧爸爸期間的仔細觀察,問:

我爸的心臟功能不好,是不是點滴打太快引起的……?

有些護士會這樣,醫生一天開四瓶點滴,一天結束前若沒打完,就隨手把點滴速度調快,沒有考慮病人的心臟是否可以負荷。

某位護士誠實地說:

有可能。

但這種情形,一般人在兩三天之後,心跳就會恢復正常。

你父親可能因為年紀關係,過了那個極限,就回不來了……。

 

到現在,的確,已經過了8個多月,心跳還一直在90上下。

沒有辦法。 

 

再舉一例: 

能不能沒有痰?

無解。

我們從照顧爸爸的生活中,觀察和思考很多,試圖歸納:

是哪種食物引起?哪種水果?稀飯的濃度?食物的溫度?生痰的時間?

答案是:不一定。

當然,從醫學觀點看,有痰的原因可能是

爸爸以前有吸煙、中風後吞嚥功能不好、臥床時間長致使肺功能變差……,

重點是:

有時候有痰,有痰的時候,抽都抽不完,

沒有痰的時候,就完全沒有。

這如何解釋?

無法解釋,

沒有人給我答案。

若問:有痰怎麼辦?

醫生或護士常常會說:多拍背,讓痰變鬆,容易咳出來……,

我對這種制式的答案感到輕視,如果不生氣的話。

看不出這個病人完全沒有咳痰的能力嗎!

這答案只是掩飾自己的無能為力,把問題推給病人或家屬而已。

我們當然會定時拍背,再來,抽痰,

結果是有痰的時候,經過抽痰的痛苦,之後還是有痰,

而且,一點也沒減少!

 

我只遇過一位「誠實」的醫生,他說:是啊,好像也沒辦法。

 

沒辦法。

對了,

就是「沒辦法」。

就是要承認「沒辦法」,無能為力。

 

不太記得那兩個月,我的情緒變化,

但記得有一次,

在爸爸每天都喘得無法呼吸、撐不起身,每天都去急診報到那幾天,

我常常獨自到四樓陽台上,對著虛空訴說和祈禱,

有一天發洩似地大哭,對著夜空說:

我撐不下去了,爸爸,我沒有能力照顧你了……。

 

面對他的病,我感到如此「無」能為「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發現,有了新的「著力」點。

那個著力點,就植基於承認我的無能為力

 

 

我並非在大自然和生命之前,不懂得謙卑,

我崇敬宇宙間冥冥和生生不息的力量,

我從不以為人能主宰大自然、主宰生命。

然而,在從小到大的學習當中,我們受到不斷訓練,要對「問題」提出「解答」

我們被訓練,要用精巧的理智,去解決問題

因此,當我看到爸爸的「問題」時,

很自然地要以受過訓練的、精益求精的腦子,去想出「答案」。

但流變的生命問題,顯然不是教科書問題,可以單用縝密的思考去找到完美的答案。

一再受挫之後,發現我該做的,

是承認無法用頭腦去解決問題,

是去「接受問題的存在」——接受,不是把它當待解的問題。

 

或者我會說「接納」,

「納」比「受」更有主動的意義。

 

聖嚴法師說:接受它、面對它、「處理」它、「放下」它,

我發現很多時候,對於「無法處理」的問題,也只能「放下」。

  

當我接納了爸爸病情在「人腦無法解、人力不可為」那一部份的存在,

放下之後,

才發現另一個努力的新方向。

我也突然發現,這就像我在上安寧療護相關課程習得的概念:

住進安寧病房,不等於放棄所有的治療,而是

放棄身體上的積極治療,著重於身體痛苦的緩解靈性的成長

或者簡單說,把焦點由「治癒」(cure)轉為「照顧」(care)。

 

關於照顧,想想,這麼多年來,爸爸從來沒有覺得他是我們的累贅,

我跟德嘉法師說:

爸爸像個小孩子一樣,接受我們對他的種種照顧和呵護,我覺得好幸運……。

怎麼說呢?

如果爸爸覺得拖累了我們,我們要怎麼再對他好,同時不讓他覺得虧欠?

「爸爸充分相信你們對他的照顧,全然出自真心的愛」,

德嘉法師這樣總結。

 

我還覺得幸運的是

爸爸縱使無法行動已近三年,也常常生病住院,

但是他的情緒非常平穩,不曾鬧脾氣,也不會因不適而吵人。

他總是「乖乖」躺在床上,「乖乖」讓我們翻身拍背,

「乖乖」讓我們抱,「乖乖」坐在沙發上,

「乖乖」讓我們用鼻胃管餵食,不吵著用嘴巴吃東西,

「乖乖」讓我們換尿套換便便……。

痰很多,一直咳,整晚睡不著,還是不吵人,沒喊不舒服,靜靜躺著……。

左腳髖關節骨折不能動,右腳因沒有運動而萎縮,也動不了,

躺著就是一個姿勢,

左手中風過後比較沒有力,只剩右手可以自在活動,

常常看到他舉起這隻瘦瘦的手,看著佛像,在虛空中筆畫著。

描佛像s.JPG  把佛像掛在病房牆上

我跟他說過:

佛像在床邊,要常常看,記得他的臉,他溫柔的光……。

常常畫,送給你想祝福的人,像麒麟……。

 

「我看過、照顧過很多出家的病人……爸爸的修養比很多出家人還好……」,

德嘉法師這樣說的時候,我眼眶裡充滿眼淚,

雙手合十,好感謝他這麼說。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

但我所感謝並非他對父親的肯定,而是這句話給我的心靈慰藉——

他讓我覺得爸爸有福氣,被祝福。

 

爸爸住院前42.5公斤,出院時剩下38.6公斤。

知道的時候,我差點哭出來,

不過,一下子,我就知道

當爸爸的身體已經老化和退化時,為了養胖他而做的種種努力,是徒勞無益的,

或者說,效果是極其有限的,

所以「把爸爸養胖」不是目標,

目標會是:不要讓他多受身體上的痛苦。

在此最大原則下,

抽痰讓爸爸不適,但無助痰量的減少,我們便減少抽痰次數,即使可能增加肺炎風險;

如果爸爸好不容易沒有痰,睡著了,我們不會為了「吃飯時間到了」而吵醒他;

坐著比躺著好,肺功能比較不會退化,比較不容易生痰,

但如果當爸爸坐著時覺得不適,我們馬上讓他回床上躺;

……。

 

記得德嘉法師在一次談話中溫和提醒我:

爸爸無法吃東西,無法行動,身體瘦弱,現在的生活品質是很差的,

你不覺得「死」對他來說,反而是個解脫?

他接著說:

不只是解脫,我認為,那是一個「機會」,

離開這個不時充滿艱難的選擇,而任何選項都無法面面俱到的世界,

只要一心念佛向佛,在最後那一瞬間……。

 

我並非佛教徒,

我知道德嘉法師不是試圖邀我們進入他的信仰,

法師也不是在安慰我,只是誠摯地說出他心底堅定的信念:

相信佛土的存在,

相信人只要一心嚮往、做好準備,可以到那淨土世界。

他告訴我們

爸爸在我們身邊,很好,因為我們愛他,

爸爸離開我們,也很好,他的身體不再受苦,

更好的是,他有機會到另一個美好的國度。

 

在我們放下了「積極想辦法解決爸爸身體的問題」後,

我們也無形中放下了「把爸爸留在身邊」這不自覺的執著,

抽象來說,我們接受了無常和老病死的必然。

 

「現在,就看怎麼陪爸爸走最後這段路了」。

雖然「修行在個人」,爸爸跨越生死關卡之路得自己去摸索,

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盡點力。

爸爸是否擔心什麼牽掛什麼或害怕什麼?

爸爸是否對此生了無遺憾?

爸爸對臨終的身體變化是否瞭解?

爸爸對死後世界的認知是什麼?

可以幫爸爸做什麼準備?

 

爸爸精神比較好的時候,我總是跟他聊天,

爸爸雖然因為中風和鼻胃管的關係,發音不清楚,

但是他的意識十分清楚,完全聽得懂我們的話。

哲學或人生,是我們父女四十多年來經常觸及的主題,

只不過從小是聽爸爸講,現在,我講的比較多。

多年來,我也有意無意地跟他提起「死亡」相關話題,

包括他本身的死亡。

 

早上爸爸精神不錯,我跟他聊到西部片的書,

約翰韋恩、賈利古柏、亨利方達、詹姆士史都華、李馬文、李察威麥……,

這些著名演員我都認識,爸爸常帶我們去看西部片,

我也都認得他們的聲音,

長更大以後,有機會看到國片,很驚訝國片是用配音的……。

 

聊一聊,後來,我問爸爸會不會怕死?

他說:不會。

我說:

只是復歸其根對不對,回到大自然的母體裡,重新循環,

質能不滅,形象轉換,變成土壤的養分,變成蚯蚓的食物,

土長出植物,蚯蚓會長大……,生生不息

他點頭。

我問他死會不會痛?

跟他說:我問妹妹想到死會想到什麼,她說,會痛。

爸爸說:會,病人哇哇叫。

我說:但是不是有時在你查房時,才發覺有些病人已經死了?

他說對。

我說:

就像阿公就是在睡夢中死去,沒有哇哇叫,睡在旁邊的阿嬤都沒發覺。

所以,有些人死的時候沒有太痛對不對?

他說對。

我說:

德嘉法師說你修養很好,我想你也會像阿公一樣……

但是,萬一,如果你覺得痛,覺得不舒服,那要怎樣?

他說:念阿彌陀佛。

我說:心裡也要想誰的樣子啊?

爸爸說:阿彌陀佛。

我說:

你心裡念心裡想,我也會在旁邊念,

你要跟著我念,想著阿彌陀佛的樣子。

不要不捨得我們,我們會過得很好,凱沒結婚,我和孩子會照顧他……。

我們愛讀哲學,我們都知道形體會腐朽,精神才是不滅的、重要的,

你一生的言教身教,在孩子身上在孫子身上都留下來了。

你不能走不能出門,但你還是很有用,

你的生病讓我思考反省和成長,我總是寫你,跟朋友說你,

把自己的經驗與人分享,希望朋友不要再走我的辛苦路,

所以你雖然不能走,只在家裡,但很多人都知道你哦。

精神的東西可以跨越肉體……,

你離開,我會難過一下,但不會要你一直在我身邊,

你在我心裡,我身上,也在很多人心裡。

回到大自然的子宮中,我為你高興,

你記得莊子太太死的時候……

記得,心裡想心裡念,微微笑哦,

那是你對我們最後的身教,

讓妹妹知道,死沒有那麼痛,阿公笑笑的……

 

爸爸直流眼淚。

從聊電影到這個,衛生紙已經擦濕了20幾張。

 

 

對於爸爸的身體狀況,

我的思慮少了一些,焦慮少了一些,

接納更多一些,定靜更多一些,

我對應世間其他人事的態度改變,

這些,都要感謝爸爸身體病苦給我的教導和啟發,

所以儘管他在身體上是個弱者,

在精神上,對我來說,他仍是巨人。

 

現在的我好像可以放下了,容許爸爸的離開,

就算當時我不在身邊,我想也不會怪自己或遺憾什麼。

跟爸爸聊的心裡話很多很多了,

不曾害羞地去表達愛,總是抱他親他說我愛他,

說他對我的正面影響,屢次跟他說謝謝,

肯定他一生留下的精神典範,會被延續下來,

也說請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會過得好好的。

……

當然,這些不能保證爸爸走的時候就怎樣好,

但就算不是怎樣好,我想我也知道

那是每個人自己的路,不是任何人能掌控或者需要負全責的,

再怎麼親的人,也只能做一個輔助者。

可能的時候,我就去做想做和能做的,

然後,放下,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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