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拍日蝕 98
歐文‧亞隆是當代精神醫學大師,也是著名的心理治療家。
「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一書以他豐富的心理治療經驗,歸納出
面對死亡恐懼,臨床上最有效的方法是「存在療法」,
全書以許多個案作為說明和佐證。
想到死亡,我們會想到什麼?害怕什麼?
與所愛的人分離?失去擁有的一切?被拋進無盡黑暗中獨行?有很多未竟心願?……
而死亡過程是孤獨的,人生中最孤獨的處境;
與其他人隔離、和世界隔離的孤獨感,大大加深了死亡的痛苦。
有些人藉著與所愛的人、某項使命、某個群體或某神性存有合而為一,
來超越死亡所帶來的痛苦分離,
但即使這種種努力,內心隱密處的「死亡焦慮」,還是存在。
歐文在數十年心理治療經驗中,發現「死亡恐懼」的遍在性,
它隨著不同年齡階段,以直接或偽裝的形式出現在人們意識和潛意識中;
是諸多憂鬱、焦慮、壓力和衝突的根源,影響人們整體的生活品質。
雖然「死亡」如同豔陽,令人難以直視,
但「面對死亡」未必讓人絕望、感到萬念俱灰,
相反地,意識到死亡、正視(面對)死亡,才有平息死亡恐懼的機會。
人常因循日常的模式、一天一天過機械化的生活,
通常要靠某些急迫或無可挽回的經歷,給予當頭棒喝,猛然把我們拉出日常模式,
這是歐文所謂的「覺醒經驗」。
「覺醒經驗」的觸媒可能是
失去至親、一病不起、親密關係破裂、重要日子(比如大壽、同學會)、
空巢期、失業、退休、歷經天災禍人禍、作夢……等。
歐文強調「覺醒經驗」的重要,基於他發現
人們用以面對或抗拒死亡的態度有很多,
包括避而不談、一味投身名利的追求、耽溺於物質逸樂……,
而「覺醒經驗」讓人由意識到無常以及死亡之必然來到,轉而走向自我探索:
生命的意義何在?
我最重視的價值是什麼?
把眼光放遠,如何找到一個不會持續累積悔恨和遺憾的生活方式?
「覺醒經驗」開啟生活更為豐富的契機,從而讓人超越死亡恐懼,
因此,除了辨識覺醒經驗之外,還要深化覺醒經驗
——讓事件引起的思考和反省,轉化為改變生活的實踐力、行動力。
歐文在實務經驗中得到的觀察是:
「害怕死亡」和「對生活感到沒有意義」,兩者之間成正比,
也就是說:越覺得生活沒有意義,對死亡的焦慮感越深。
對於處理死亡焦慮的最有效方法,在臨床上,歐文認為最有效的是「存在療法」。
他同意伊比鳩魯的「靈魂將滅說」——靈魂隨形體的死滅而消亡,
並且認為:
宗教信仰讓人感到心靈安適、有所慰藉、也促成道德上的良善行為,
但天堂說或來世說,只是助人逃避「人必死」的事實,
若滿腦子被來世所佔據,人就無法全心全意活在現世;
再者,意義、智慧、德行、活得好……等,並不非得靠宗教規範和指引才能得到,
也就是說,和宗教信仰沒有絕對的必然關係。
所以,歐文的結論是:
人要凝視太陽(面對死亡),
堅定無畏地檢視自己的存在處境,靠自己活出此生的意義來;
對此,他提出所謂的「存在療法」。
「存在療法」也可以說是深化覺醒經驗的具體作法。
它最強調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和「漣漪作用」。
其一,
人的內心渴望親密、與人交心,
深化人際之間的聯繫感——親密關係、同理、陪伴,可以減少死亡恐懼。
其二,歐文提出「漣漪」概念。
在此,「漣漪」指的是人際無言無形又溫和的傳遞作用——
人在不知不覺中,對別人起了同心圓般向外擴散的影響力,
這影響力在他死後,依然在識與不識的人身上,以無法預料的方式激起波瀾和迴響。
「漣漪」概念緩和了世事無常、人必一死的痛苦,因為它提醒我們:
個人的價值和作為,將如漣漪圈圈擴散,
因為和另一些有自覺的實體發生「聯繫」、傳遞下去,
而超越了個人形體生命的時限。
強調人際聯繫、漣漪作用的存在療法,
是歐文融合臨床歸納、自身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經驗,
與覺察到遲暮之年的自己越來越接近死亡後的心得總結。
書的最後,歐文對臨床治療師提出具體的建議。
這章,他特別指出
治療師的「真誠」影響最為深遠。
以「真誠」、「準確的同理心」和「無條件的積極關懷」三者,和案主建立的信任和親善關係,是治療有效與否的最大關鍵。
— — — — — — — — — — — — — — — — —
這本書,由台灣安寧療護的前輩推手——趙可式寫推薦序,
「凝視太陽」此書的副標題是「面對死亡恐懼」,
我在序文中驚訝地得知:
醫療專業人員在臨床或教育中,都刻意避免也不允許使用「死亡恐懼」一詞。
趙教授寫道:
「……因為『死亡恐懼』或『死亡焦慮』並非『病症』,而是人類存在的『正常現象』,既是正常現象,就不該用負面的病理學詞彙去描述。」
這點,我頗感疑惑。
如果只因「死亡恐懼」「死亡焦慮」這些詞是負面的病理學詞彙,就不能使用,
在描述、討論時,乃至於超克它的努力上,
又有哪些字詞可以如實、精準地指稱這人類共有的心理感受呢?
其次,我覺得「恐懼」和「勇敢」、「焦慮」和「自在」……,
都呈顯了人內在情緒或心理上複雜、交錯但真實的變化,
也可以說,它們的存在,其實都是「正常的」;
既然如此,在某些時候,這些字詞可否只供客觀的指稱、討論用,
不加以「正面」或「負面」標籤呢?
另外,推薦序中,趙教授認為
歐文「透過人與人的聯繫以克服死亡焦慮」之說「有較不完整的遺珠之憾」,
因為
「真正的救贖不只有『人與人的連結』,而應擴展成『人與天、人、物、我的連結』才夠」。
一定要做到「天、人、物、我的連結」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單靠人與人的連結,不可以?單靠人與天(超越者)的連結,不可以?靠人與人、人與天的連結,也還不夠?……
這點,我存疑。
在「生死習題」一書的序當中,我看到許禮安醫師一段話,
說十幾年間經歷2、3千位病人的死亡,他發現真相是:
「每個人自成一種死法……,
並沒有一種標準而且完美的善終死法是我們努力追求就必然可以達成的。」
我覺得這種說法比較「可信」和「有道理」。
一,這是他多年觀察和歸納的結果,
二,「人怎麼活就怎麼死」。如果這句話成立,每個人的生命既是獨特,自然有獨一無二的死法。
三,他指出「必然」這兩個字;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努力,但不保證結果和別人一樣。
如果說:「每個人自成一種死法」,「沒有一種標準而且完美的善終死法」,
那麼,善終,不管是何種方式的善終,都是因緣具足、水到渠成,
「可遇不可求」許醫師說。
每個人都有生命課題要去學習、成長和超越,
沒有完成這些功課,光靠「複製」他人善終的方法,不一定能得到相同「結果」。
不過,這不表示他人的善終方法和經驗沒有參考價值。
不管藉由「存在療法」「宗教信仰」或其他方式,來活出一個有意義、無憾且無懼死亡的人生,終究,還是要經歷臨終的階段。
醫學上種種臨終的生理變化,如呼吸困難、疼痛加劇等,佛教稱為「四大分解」的現象,對此,我在讀書會上曾提出這個問題:
「對於善終的準備,除了好好活在每個當下之外……,對走過臨終的身苦階段要做何準備?」。
宗惇法師說到兩個要點:
一,每個人都要有宗教信仰……。
二,認知到「現在就處在臨終階段」,有活到一百歲的計畫,但隨時可死,隨時在身心靈各方面作準備……。
有信仰自然是很好(我一直覺得有宗教信仰的人很有福氣),
但萬一沒有呢?
沒有信仰的人,如何度過臨終的身苦階段?旁邊的人如何幫助他?
會問到這個問題,是因為想到:
即使旁人引介某信仰,但
在平時以致於到了臨終,都沒有堅定的宗教信仰或可以信靠的超越者,
這些人怎麼辦呢?
德嘉法師以其臨床的觀察經驗告訴我:
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有某個中心的信念……對這個點加強、支持……,
愛,是最大的力量……。
「愛,是最大的力量」,我沒有立場「同意」或「不同意」此說,
不過在情感和經驗上,這句話對我很受用。
我想到不久前跟爸爸說:
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心裡念阿彌陀佛,我們也會在旁邊念……,
你要笑笑的,讓妹妹知道,死沒有那麼痛苦……。
「要笑笑的,讓妹妹知道,死沒有那麼痛苦」
我的這句話,就是訴諸感情,訴諸愛:為了讓妹妹不害怕,你要加油哦。
事實上,「我們也會在旁邊念」,也是訴諸愛:我們愛你,所以我們會幫忙你。
再推遠一點說,
爸爸本來沒有信仰,現在因為被我「洗腦」,知道不舒服就要念阿彌陀佛,
這也因為我們之間愛的聯繫;
因為愛他,我希望他藉著念佛得到定靜,
因為愛我,他願意全盤相信我對他所說的「阿彌陀佛……」。
我無法肯定爸爸對阿彌陀佛的世界有多嚮往,心有多堅定,
但我可以肯定:他是愛我們、信任我們的,
所以我必須在告訴他「念阿彌陀佛……」(人與天——超越者的聯繫)的同時,
也訴諸親子間愛的力量(人與人之間愛的聯繫)。
我後來想
「宗教信仰」在善終的位置,其實也不離「愛」,
基督天主教是如此,
要回到全愛的上帝或天主懷抱,所以沒有恐懼,滿心歡喜;
佛教中,阿彌陀佛、觀音菩薩等,不也是無限慈愛的化身。
這樣說來,「愛」是否也是超越死亡恐懼的關鍵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