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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蹤跡十年心〉(上)


「人到晚年之後,無論悲傷也好,憤怒也好,對於人生及世界的疑惑也好,能夠以猛烈的勢頭調整這一切、面對這一切,並推進自己工作的人,是藝術家。」 ~大江健三郎《作家自語》

張力絕高的博論撰寫與論文答辯過程已告一段落。經過三個多月焚膏繼晷、無分晝夜的高峰書寫經驗,從4/9投交初稿到6/19呈送定稿,我果真一筆一字完成了我初始擘畫的論文圖像,甚而,伴隨書寫過程而來的種種可見與不可見的緣分牽引,更讓我倏然驚覺:我寫出的,原來已不只是一本可通過複印顯影成型的論文,就某個隱微的意義,我其實是一筆一字寫出了不可思議的命運——命運裡,匯流了多位師長的見證、感會與助力,原本孤行踽踽的存在,竟似瞬間獲得了遠超乎我個人力量的澆灌與加持而益發堅定了我未來的道路。是的!撰寫這篇博士論文最寶貴的經驗之一,正是:通過這篇論文的寫作,我對因緣深遠的共在感中所成就的道路,自此有了迥然不同往昔的深致感會。原來,文字不只是文字,一旦文字在高度精煉的過程中幻化生成為一個可供馳騁遊心的世界,它就形成一方力量辯證的場域,並吸引他者目光的駐足、流眄與感懷;命運的觸角,就由此延伸;人,於焉而不再只是個孤零的「主體」,而回返到使主體成其為主體的「共在」基礎。無此「共在」作支撐,主體終不免萎頓成扁平而單薄的存在。以此觀之:世界,就寄藏在文字裡頭;命運,又伏流於世界裡頭。人,原來可以通過文字的凝練而鑄造了自身的命運。可嘆,我遲延至今,才悟得此理。若早日體得此中莊嚴,我對學術會有全然不同的嚮往。人,終究需要一種厚度來支撐他的存在;命運的導向,則成就於古今緣會、交光互映的共在感所匯流而成的生命厚度。無此厚度,一切在世存有,也就頓失依托而成了植根浮淺的「偶在」,生命的行止、抉擇、轉向,將不再具有必然性可言。

2018.7.18——我會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這一天,是我的博士學位考試。口試前夕,終宵無法成眠。不是因為緊張,無如說是被一種強大的命運感受給淹沒——半夢半醒間,腦海迴盪的卻是唐君毅先生的一句話:「在遙遠的地方,一切虔誠,終將相遇。」唐先生這話,正相應我此刻的命運感受:那原本在投向無限遠的凝視中顯示為未知或不可知的一切,終而以一種堅定的命運定向,從「不可見」現身為「可見」。因此,這場學位考試於我的意義,不再是常規意義下的考試型態,而是如實兌現——我早在博論起草之初,即已通過「論題設定」而自覺埋下的「命運」。此如口考委員賴錫三教授於我博論初審評論所洞燭幽隱者:「此一博士論文,是極具理趣,又難得一見之佳文。坦白說,寫的這麼不落俗套的學術論文,極為少見。此文內涵,處處可見作者之博雅,具古今中西博採而化,卻又連綿統貫,形成自家會而通之之學術能耐,可謂才氣縱橫之作。作者亦具學術宏圖:企圖接連台灣六十歲一代最具人文創造力之學人——蔣年豐(身體哲學之臨終啟悟之宗教轉向)/余德慧(心理治療之人文臨床視野)/楊儒賓(漢語物學之學術系譜),三人之學思精華,最後以《莊子》文本中的『物學』之宗教維度來繫連融貫諸學。作者的眼光確實獨到,能洞察當今台灣跨文化莊學核心主題之一,正在於『物學』的轉向,以及重新詮解『物學』的超越性向度。而作者的寫作,具有他自身高度『差異重複』之能力,能將此一向度以自身『文哲一體』的獨特書寫方式,表述的相當引人入勝,時而動人心弦之手筆。並且能綰結蔣年豐/余德慧/楊儒賓三大家之學思,是審者不曾見到過之有趣創舉。當今學術,深受到論文寫作格式之規範制約已久,大部分論文毫無個人性情與自家面目,作者這種寫作方式雖可能引發一般學究質疑。然審者從事這一研究領域時間不算短,當可客觀肯定此博論學術價值之品質,亦對此類寫作風範給予高度期許。事實上,《莊子》的思想與文風,正是一事而非兩截。作者可謂承繼了《莊子》神韻。」

這段文字讓我大受震動!不是為了錫三教授說我好話,而是因為自己寄託深微的用心,竟完全被深刻而精準地「承接」住了,而且分毫不差地以拳拳到位的詞句,極盡簡練又不失周致地勾畫出我嘗試表達卻未必能盡致說出的。自此,我積蘊十載的命運感受瞬間高張到前所未見的強度;這一刻,我已強烈預感,兩個月後的學位考試現場,我不但將遇見錫三教授;經由他法眼深鋭的背書,或將驚動儒賓教授視聽而願意偕同前來主持口考。

這兩位「第三波莊學修正風潮」的推手,分別貫串起我全篇論文的「顯—隱」兩層主脈;一在明、一在暗(即令在我的博論裡,錫三老師不是浮上「檯面」的主要論題,卻是全篇博論得以成就的隱性支撐力量),卻分別代表了「第三波莊學」肌理交疊、迴環生成的差異風貌。當我深刻意識到他們輝煌的努力成果,我卻已錯過了至少十年的跨文化莊學對話現場。然而,我雖為錫三老師初審評語而倍受鼓舞,卻對儒賓老師蒞臨我學位考試的可能,毫無把握。我一方面企盼儒賓老師的蒞臨,一方面又擔心截稿期限前,快筆寫就、倉促投交的初稿,真能入得儒賓老師法眼?事實上,我最心虛的段落,正是以儒賓教授莊學思路為主軸的第四章;然而,我能因此就錯失這「可一而不可再」的大事因緣嗎?我不甘願,決定知難而進。由於自知需要再加把氣力,重新強化論文中與儒賓老師相關的線索。起筆前,又是一段高密度的閱讀與蘊思過程,待思路朗暢,更無疑竇,連著振筆疾書七晝夜,結果就是我增補為第四章第五節的長文。這是全書份量最重的一節,也是我向儒賓老師致敬的章節;我視此為全文的「詩眼」所在,無它,這一節既是寫楊儒賓先生,也是我刻意將「蔣—余—楊」三家學思精華合論比觀、互為攻錯並自彰切己向度的章節。區區微意所在,惟在通過「蔣—余—楊」三家合論以開啟了一場「跨越『死生幽明』」的對話。在我而言,這又是第三波莊子學在「跨文化—跨學門—跨語境—跨國界—跨時空」而外,又朝「非現實」延展而生的另類「跨域可能」。這一意義下的「跨域對話」之所以展現了非比尋常的張力,只因有一種「知識位置」命定只能通過「死生粹煉」的「瀕臨」或「具體臨在」方有以成就。竊以為,這正是我試圖為「跨文化」莊學補足的一塊重要「版圖」——此亦無它,缺乏「悲心深沉」面向的《莊子》,雖有高致,終屬遺憾,亦減卻與「魔外無佛」的佛家圓教等位齊觀的理論格局。

當我嘗試綰結「蔣—余—楊」三家學思精華,統貫以「台灣當代跨文化莊子學」的歷史意識與最新思潮動向,並賦予「蔣—余」二先生「晚期學思」以前所未見之哲思高度而重構《莊子》「人文創化」視角外的又一全新人文向度——「人文療癒」的莊子。自是,莊子「有大傷心不得已者」的「悲心」形象,有了全然不同以往的觀照角度;我也順此詮釋進路,將《莊子》「物學」的人文向度給推向另一座極峰。

 完筆一刻,命運感受更形高張了!猛回首,十年蹤跡十年心,霎時,萬千哀樂,畢集當下,不再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卻自有「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的快意!我於焉心裡有數,這場博士學位考試的意義,在我而言,已不在於師生表面的攻防與答辯,而是一場迢遙曲折達三十年之「個人心史」的見證,這部「心史」,就寄藏在這部「悲懷有作」的論文。無數個「燃脂暝寫」的夜晚,我果真一筆一字寫出了不可思議的命運——我意指:我成功通過此篇論文的書寫,而將生命中可見與不可見的「重要他者」陸續勾連到我經由文字所建構的「世界」。於是,我心目中的口考夢幻陣容,果真在自己博士學位考試當天,從夢想成為眼見的現實。

口試當天,素未謀面的儒賓老師和錫三老師果然連袂而來。錫三老師在博論初審已給我滿分肯定,我心裡自是踏實的!但面對儒賓老師,我卻是忐忑中帶著無比的期待。忐忑是因為這篇論文,對我意義格外重大的三大論述主角之一「楊儒賓」先生,同時也是我論文根本思路的「主攻」對象(依崑陽師現場形容:「楊儒賓算很厚道的,你等於是在挖他的根」);此刻,他人已在現場,就坐在我面前;身量比我想像中來得魁武而高大。我注視著這個在學問上讓我感佩無已的對象,心情卻是複雜的;因為,我自認在儒賓老師的思路中看出一道「裂隙」,並在幾經掙扎後,決定就即此「破口」殺出我自己的詮釋道路。是我桀驁不遜、天生反骨嗎?實則不然,很難向人解釋:這正是我向儒賓老師致敬的方式——缺乏理解的迎合或深於理解的過招,我直覺,對儒賓老師而言,後者更不讓人覺得寂寞。況且,我自信我的另類詮釋進路,可以從另一個「背立反向」的角度以暢發儒賓老師「人文創化」思路之「高致」;而這「高致『相』」卻又是我試圖「解構」的。「解構」不意味儒賓老師是錯的,而是指出:只要拉到另一層「感知維度」,原有解釋系統裡的「高致」,可能就失去成其為「高致」的「基礎」。所以,我不是在同一個感知維度系統裡判別楊儒賓老師論點有誤;而是指出,只要試著移轉原有視域框架背後的感知條件,我們將看到另一種不同意義的力量——一種建立在悖論(非同一性思路、非線性因果邏輯)之上的「脆弱之力量」(power in weakness)。於是,原先無可質疑的真理(比如:「同一性思路」建構的主體中心),就可能只是「權說」的真理,而非「究竟圓實義」下的真理。即此而言,與其說是我聯手余德慧、蔣年豐兩先生和我個人創見以「合攻」儒賓先生的主軸思路之一(保留形上學框架的形氣主體),無如說,是儒賓老師的「摯友蔣年豐」與「畏友余德慧」通過我的筆鋒來向故友楊儒賓先生切磋討教。在我而言,這原是我寫作此篇論文的初始動機之一:我希望經由自己的論文作為一個跨越「死生幽明」兩域的平台,讓生前未及發生的對話,可以通過我的論文進行某種「不可能」的交會。然而,在「同一性思路」眼中所視為「不可能」者,焉知在超然「同一性思路」的「悖論維度」是不可能的?總之,我敢這樣做,不是因為我自不量力;而是因為我太佩服眼前這位漢語思想界公認的頂級學者;而試圖超越儒賓老師論點(即令只勝個一招半式),就是我向他最高的致敬。而我有十足把握;除非心存成見,無容忍異見的雅量;否則,以儒賓老師著作中所展現的精深學力,定能看懂我的論點。以我對他學問格局的了解,我事先就研判,能成就此番大格局學問者,不可能是心量狹窄而只能在舊思路框架不斷自我重複的「一曲之士」,這種學問格局所展現的識見,靠的不只是才力、學力;更是一種胸襟、氣度。所以,我有自信,只要儒賓老師願紆尊降貴,虛心看「進」我這位學界晚輩的觀點,就不得不承認,我確能自成一家之言;甚而,不但不會生氣,反而會對我的「膽識」激賞有加。果然如我所料,儒賓老師一開場就說出一段讓我永誌難忘的話語:「志學這篇論文,可能是我考博碩士論文三十年來,應該是最特別的一篇。很訝異!怎麼樣子來形容?我想這種文章,老實講,要找出他的毛病,很容易找。這裏很多需要再剪裁,比如說有些文字、段落,稍微重複好幾次;錯字,當然也是有的。但是你不管怎麼講,這文章即使再怎麼樣有問題……你這種文章能夠寫成這麼強的風格,問題意識也這麼強烈,然後又處理到像《莊子》這麼難處理的問題,還能夠把它拉結到蔣年豐跟余德慧這兩個人所代表的意義;這幾位能夠把他給連結起來,我覺得這已經不只藝高,也很膽大……這篇文章,我想要先說結論:我算是給你非常高的評價;我也先說結論:我希望你這篇文章修改後,能夠想辦法去出版。即使有很多的問題,一篇文章能夠寫出這麼強的一個風格,而且我認為有自己很獨特的學術見解——很多人的學術見解,其實是裝飾用的;你這文章不是。我想你也有一個義務——並不是說你有別的選擇,你有一個義務——把這篇文章發表出來。最主要的是:你這篇文章是我所僅見對蔣年豐與余德慧賦予了這麼高的哲學洞見;單單這一點,我就已經覺得很了不起了!這可能是你的責任。」唉!這就是大師的氣度!經此一會,我由衷拜服。送他和錫三老師到火車站的路上,儒賓老師還親口表示:他很高興我為蔣年豐和余德慧所做的!這兩人在學界寂寞太久了,早該有人好好寫他們兩位。

端坐正中間的學位考試召集人,正是我的大學班導師顏崑陽;崑陽師先娓娓道來一段內心深處銘記久遠的回憶敘事;敘事裡,尷尬中也帶著溫馨的笑意,原來,我與崑陽師初遇,就是被找到研究室裡訓勉的「問題學生」;但卻也是這位「問題學生」,為了感懷導師贈書之誼(此為崑陽師博士生時期寫的一本小書——《莊子的預言世界》;書中題詞:「志學同學,希望你好好讀莊子,或許他能助你度過糾纏如絲的歲月。」我於今畢業博論以《莊子》為題,寧非崑陽師贈書之日,已預示我多年後與莊子魂夢相依、互為知己的命運?於今看來,又是一則因緣深遠、不可思議的預兆),滂沱大雨中,騎著一台破野狼,從中壢的中央大學,一路殺到老師新店舊家登門求見,只因我視老師為高山流水的知音,非親自為他彈奏一首我新創作的鋼琴曲。老師口試現場沒提及,我卻猶歷歷在目的一幕場景是——當時猶懷著身孕的師母,還特別為我端上了一碗驅寒用的滾燙雞湯;這應是我生平曾喝過最療癒的一碗雞湯,當滾熱濃郁的湯汁,沿著唇齒舌尖流經咽喉胃腸,看似尋常之「物」,這「物」卻飽富「人文空間」的迴盪感;它不只暖了我濕淋的身子,也是我靈魂左衝右突的大學早期歲月極少數銘感迄今的溫暖回憶。這才恍然,原來這些場景,始終未隨流年以俱逝,只是安靜地封存在我心裡一方重要的角落;一如老師隨後說出的動人感懷:「(志學)畢業以後,跟我現實上的來往不是很多,但是,一直是我感覺上很通氣的一個學生;……我坦白講,對這樣一個學生的才情,他整個生命情調,一直存在我心靈裡面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對他的欣賞也一直都是在的。後來看了他的這本論文,我也非常驚訝!……這本論文,總體來講,我是給予高度的欣賞與肯定……」唉!能夠因著一篇論文換來大學啟蒙恩師這番體己話,這又是這篇論文帶我抵達的又一重奇蹟,否則,我只怕永遠沒機會聽到這催人熱淚的話語。這才更驚覺這場學位考試所湧動的命運強度,本質上,它已不只是考試,無如說,它是通過一場學位考試而促成師生間的更深相遇。是的!正是通過多年後再次深刻相遇所確立的深情厚誼,當我迎向崑陽師隨後在我方法學章節提出的犀利質疑,雖然,作為答辯者,我現場不免據理力爭,甚而反詞詰辯;然而,表面的詞語機鋒而外,心眼裡卻雪亮似地洞然明白:崑陽師的嚴厲,其實是出於一番憂心,他是以禪宗棒喝似的霹靂手段,強烈震醒我:務必找到一套方法學來保護自己——如何在立論上舞得風雨不透,不讓任何審閱人有從邏輯上挑出矛盾破綻的機會;否則,學術江湖,風波險惡,疏略於此,勢將寸步難行。以此觀之,崑陽師「金剛怒目」的嚴厲背後,終不出「菩薩低眉」的深致用心。只因領略了昔日恩師的深遠期待,口考結束,幾回重聽現場錄音,每到崑陽師發言段落,竟至有泫然欲泣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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