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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蹤跡十年心〉(中)

不忍見我自放多年而長年鼓舞我投考博士班的首要推手安梧老師,學位考試現場時評我:「一意孤行,居然可成」;這八字說出的當下,我霎時有一種「被深刻看見」的痛快!此固知音之言,真能透入我魂命底蘊。在我而言,不論可成與否,這是唯一可能的生存姿態;不能一意孤行,又何以成其為「活」?氣類相感之下,我所珍重的師友,亦大抵不脫此「一意孤行」的氣質;此亦無它,微斯人之徒,吾誰與歸?天下學者何限?能讓我稽首感懷而衷心畏嘆者,一無例外,都是能謝絕人世虛華而忠於自己孤獨的時代邊緣者。(此如耶穌在彼拉多前那句動人心魄的話語所具現的磅礴覺悟:我的國不屬這世界)人與人在存在深處的相遇,原是以長年累劫的「一意孤行」為先決條件的。黃山谷「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正給我如是意象(即令,我明知是出於創造性的誤讀):一杯酒的滋味,若未經「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時間醞釀,只怕也就淡而寡味了!我以此珍重「相遇」前的各自「寂寞」:與「他者」相遇,是「跨域」以成學的必要條件;一意孤行、各自曲折的尋索,同是成學的必要條件。我於此別有感會,此亦無它;摯友孟東籬與先師余德慧相繼謝世而後,人事全非的花蓮,若不至讓我有欲語無人之感,那是因為我身邊至少還有不時可以朝夕談心,甚而對話竟夕的安梧老師。因思2017中秋之夜,當晚,山雨未至,秋氣微涼。露台夜讀之際,安梧師忽攜酒來訪;師生二人傾談竟夕,不覺雨絲紛飛,方興盡賦歸。輕雲蔽月,山雨欲來,猶得與師把酒論學,作越世之高談,不亦快哉?錢鍾書有語:「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與安梧師山屋夜談,最得此趣。

算來,我的學界經驗,可說的坎坷記事遠多過溫馨可感的惦念;可東華大學的博班生涯,卻絕對是我永遠珍藏在心的美好回憶。這當中,除了我的指導教授冠宏老師居功厥偉而外,最關鍵的師長就屬秀華老師了!東華中文系博班課程,光是秀華老師的課,我就先後上了兩門;在我的修課紀錄裡,這是絕無僅有的經驗。云何至此?只因我在秀華老師的課裡,總能經驗到一種堂廡開闊的接納與細膩幽微的傾聽;這事說來容易,在我看來卻絕不尋常——太難見到一位學者,身負傲人的學術傳承(秀華老師博論指導教授正是晚年僻隱香港的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卻從未以此矜慢傲人,甚而還常反過來以學生為學習對象。難窺其奧者,輒以「平易近人」四字尋常看過;我個人卻稽首歎服;無它,「平易」最難;畢竟,我閱歷太多自矜學者身段而輕慢後學的「學者」。我以此衷心感謝,東華博班生涯能有幸遇上秀華老師。以《莊子》為喻,若東華中文博班的挑戰是我待解的「牛體」,秀華老師、冠宏老師、以至系上允許外修課程而結緣的徐達老師(族群文化所博班的「詮釋人類學」)與慧絢老師(多元文化所博班的「社會學理論專題」),就是我得以「遊刃而有餘地」的間隙。只因得力於暗夜裡依稀透出微光的精神甬道,東華兩年半的博班生涯,竟遠超乎我預期地成為我曲折多方的求學歷程最順暢也最飽滿的一段學習經驗。事實上,我也充分把握秀華老師與冠宏老師所賦予我的絕大自由,畢業前數月,果然激盪出個人學思生涯最決定性的一次思想大爆發。四十萬字的博論,連同「學位考試」後的增補內容,是在不到五個月內的時間內快筆寫就的。這都要感謝東華求學生涯有此殊勝因緣,讓我遇上幾位心量寬宏、願意信任我縱情馳騁的老師。秀華老師口考現場更言及:她眼中的我,是一位「在自身的學問格局裡已全然泯除文、史、哲界線的學生」;在我而言,這樣妥貼深致的理解,正是一位老師能給予學生最美的精神餽贈;這意義下的精神餽贈,徹底免於「好為人師」的「知識暴力」,卻因為「善於傾聽」而給予了學生最大幅度的精神開展空間。即此而言,秀華老師在極致的謙卑與柔暖中所形成的「人文空間」,實充滿了老子「無為之道」的孕生力量。我正是如此看待其「平易近人」的作風,以為此「平易」之中,大有消息,未可小覷。依我觀察,正因為秀華老師的「平易」背後連結著一方漫溢著「柔性力量」(Anima Power;柔魂/陰魂的力量)的「人文空間」;所以,即令在學門劃分上被定位為「書法專業」,但她就是有一種能耐,能讓我這樣一位修課前只是雅好書跡之美,卻從無強烈臨帖興致的門外漢,也因為上了她的書法課程,而對書法技藝重新改觀。事實上,本文第七章〈當代實踐場域示例:碑之為物——從莊子「物學」展開的反思〉,就是因為與秀華老師相遇而勾動的靈感!完稿後,不由悄然深植了一個心願——此如我學期終了給秀華老師的書信結語:「我衷心感念這學期課程所引發的深刻體驗;也確信:因您而提起的毛筆,不會再輕易擱置的。」

\u2028 總是悉心為我創造舞台並默默守護我安度東華博班生涯的冠宏老師,是我東華中文博班生涯最感念的知音與貴人。目前為止,他可能是認真看過我最多作品,也通過最多書信的學界人物。對我理解之深,護持之力,皆我生平所未遇。我全然確信,投考東華中文博班,是我這輩子曾做過最正確的一次決定,很關鍵的原因,就是冠宏老師為著一分故土情懷,始終堅守這方美麗的校園;一如我同樣確信,冠宏老師若果真轉赴北部名校任教,即令考入東華,我將有完全不同的命運。在我眼中,他的適時出現,可說是余德慧老師辭世而後,助我重返學界的最關鍵助力。若說,余老師座下聽課三年,為我打下了重返學界的學問根柢;冠宏老師則是最早辨識出此學問路數連結於中文學門的重大跨界意義,而為我「貫徹此跨界學術工程」鋪就了所有可能的現實支撐條件。這得從余老師2012年辭世說起:余老師對學生的護惜是眾所周知的;他與三十年前舊日台大門生的通信中曾透露對我營生條件的憂慮,我還是余師辭世近六年才偶然得知。然而,我的深淵,是在余師辭世三年後才真正來到!這無論在精神面、現實面都讓我瀕臨潰決的失速墜落過程,我掙扎半年未果,正自無可如何之際,2015年底,一道頗具命運強度的指標再度出現:佩妍偶然從花蓮高中佈告欄轉來了東華大學博班甄試簡章,這時,距截止送件期限還剩一星期;於學界晉身之路早狷退多年、不復措心的我,為著至今都無法解釋明白的衝動,我當下毅然決定報考東華中文博士班。就緣於這一念,我的世界自此全然翻轉。這麼說,倒不是深淵就從此抹去,而是指:現實的深淵仍然持續著,我通過託命學術而在心裡創造的「人文空間」,卻讓我多了一線剝極而復、以待時變的盼望。事後,通過逐漸成型的命運圖像回看,我才驀然驚覺,在這個備極凶險的個人歷史轉折點,余師對我懸念未竟的守護,原來是在冠宏老師手中被承接下來的;我以此視冠宏老師為我「深淵裡的守護者」。這麼說是因為:我是在難以為言的生存困境下黯然重返學界。一場政黨輪替,我在「體制外」獨立撐持逾十年的個人事業,竟不敵時局摧敗,不過半載,已於急景凋年中趨於瓦解。向來厭棄學界成規而立意以「隱者生涯」終此餘年的我,這下,竟頓陷窮陰殺節而進退維谷,窮途失路之際,倉皇投向學界;不是因為投入學界就可以解我燃眉之急,是因為我已完全走投無路了!一個無從理解的希望,驅迫著我投向茫茫不可知的學界生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撐幾步,我心裡完全沒底,只知道,若我有機會速戰速決,及早取得學位,或有一線死中求活的奇蹟可能。果然,在驚人的意志下,我終而來到取得博士學位前的最後一關,而博士學位口試現場,正是兩年半前同一個入學口試現場。那年,選戰方熾,我無視時代躁亂,逼自己沉下心來,趕就一篇博論計畫應考,題目依稀記得是〈從臨終啟悟到儒學重構:\u2028晚期蔣年豐的宗教轉向——以《地藏王手記》為考察線索〉。這一刻,於今回看,亦是命運的預兆之一,蔣年豐果然成了我後來博論的關鍵線索之一,只是被我整合在更大的論述格局而由《莊子》「物學」統貫之。原來,投考東華中文博班初始,就已埋下我對蔣年豐的悲願;當時,通過余德慧老師為我打開的視野,我深為蔣年豐抱屈,覺得他沒得到學界該有的重視,遂在極倉促的時間內,以蔣年豐為題,趕報名截止前三天,熬夜爆肝、奮筆疾書,總算在最後一分鐘即時寄交。這是我通過自己的筆,以最猛烈的勢頭嘗試對失控的墜落有所調整而投射出的命運之線。很幸運,我的口試主考委員就是冠宏老師。口考結束前,他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話:「你未來的路不會寂寞的」。斯言猶迴盪耳際,如今回看,這句話又是另一重命運的預兆。果然,我以榜首考進東華,通過他——更準確地說,通過冠宏老師所代表的一個我難以想像的寬廣世界——即使我念的不是台大、清華或中山等學府,卻照樣接上了我生命中最豐美的幾道緣分,其中犖犖大者,尤以毓瑜老師、儒賓老師、錫三老師為要。這些緣份的匯流,都在我學問裡留下了難以細數的精神刻痕與拓影,假如我不是唸東華,我不認為這些緣分有匯流一氣的可能。因此,當我置身學位考試現場,目視冠宏老師再度端坐我對面座位,相似的場景,依稀疊影眼前;一時,內心百感交織,固有難可已於言者。尤為可感的是:學位考試現場,冠宏老師有一段話再度讓我雙眼晶亮。他說道:「我其實很高興看到:我們過去跟余老師合作的時候,我還蠻慚愧的是,那時後我做很多行政,表面上有合作,實質上沒有跟余老師做很多對話。其實他非常熱情地邀請我、明陽老師還有慈濟大學老師,可惜,那時候沒有真正跟他在人文療癒裡面帶動更多的討論;其實,最後我們提供的是素材,而不在於怎樣把『人文』精彩的東西帶進來。其實你這一本論文,剛好把當時余老師對我們中文學界的期待,還有文、哲之間怎麼樣去聯結起來,把這整個都扣起來。而且這『扣起來』跟錫三老師剛才講到『未來的期待』——比如他跟任博客的合作交流、任博克跟天台宗還有莊子之間的連結、還有我們提到有關心物的問題,如何不變成類型學的『取代』方式而進一步『轉化』成更具『並濟共構』的關係,其實還有很大的空間……」這段話,在我的專注聆聽裡,儼然又閃過一道命運的預兆。我雖然原就高度自覺:自己這篇論文,意在綰結「人文學問」與「修行—療癒」以呼應余老師「人文臨床」理念的深致用心;但經由冠宏老師提點這段我所不知的歷史,我才更清楚地意識到——我這篇論文對綰結兩門學域的重大意義。原來,我手中所完成的,正是余老師生前所期待中文人能貢獻於「人文臨床」領域者;而且,誠如冠宏老師所指出:多年前沒能成真的合作,竟在多年而後,意外在我手上完成中文學門與人文臨床的跨域對話範例。這看似偶然的結局,背後實有其合理的歷史軌跡。在我手中開啟的先序範例,顯然,余老師座下學生,除了我,應該別無機會完成;因為座中,只有我是道地來自中文系的旁聽生,其他聽課生都無此背景,對漢語古典文獻,不免生疏隔膜而鮮有跨域的興致;可漢語古典原是我當行的本業,「非中文人」所視如畏途者,在我卻有無比的親切感。相對地,有中文學門背景的中文人,又對余老師的人文臨床、宗教療癒、臨終陪伴、柔適照顧、身體技藝、人文空間,以至詮釋現象學,大抵缺乏近身親炙的知識位置。即此而言,不論對於「中文人」或「非中文人」,我都是一個「例外者」。然而,正是兩邊都被視為「外人」的例外者,能在不經意間完成了只因擁有雙重知識位置才可能完成的工作;這不又印證了一種潛在命運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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