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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師和貝森朵夫

〈十年蹤跡十年心〉(下)

綜上所述,正見我為何以「命運」二字貫穿此篇後記。無它,人與人間,有些因緣聚合,是透過全然孤獨中的寫作而在無盡法界中牽成的緣分。比如,我跟儒賓老師、錫三老師的見面,不正是通過一本論文的思想會遇而帶出的奇妙緣分?我以此痛感陳寅恪晚年「失明臏足」猶能「燃脂暝寫」以撰就《柳如是别傳》的用心。原來,對一位「生污世、處僻壤而又不免於貧賤,無高明俊偉之師友相與薰陶,亦不能不與惡俗人相見」的「畸於人」者,所以能將心事託命於茫茫不可知的未來,終而在「連綿深遠」(侔於天)的共在感中成就了驚人的「學術格局」;揆其底蘊,每是通過無數個「燃脂暝寫」的孤寂夜晚而悄然鋪就的命運。陳寅恪如此、王船山如此、方以智如此、司馬遷如此,古今無數「有大傷心不得已者」,莫不以此「燃脂暝寫」的姿態,彰顯了自己「從邊緣出發走向邊緣」的「晚期風格」。此則陳寅恪先生所謂:「世人欲殺一軒渠,弄墨燃脂作計疏」。窮途末路、無計可施,書生意氣,也只能燃脂弄墨,以悲其志,以遣餘生;其所以忍辱之餘,猶能憤力述作,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早痛切陳詞有云:「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我想,是時候了!這樣的姿態,我是通過《莊子》物學思想而全然弄明白了它。此所以,哀樂中年,重返學界,益發由此姿態感知到命運的莊嚴,也願以此姿態在深淵中闇然自守,作為自己面對餘生的神聖自誓。

行文至此,百感棖觸。惟可堪告慰者,猶在「不負初衷」四字。論文答辯結束,在我,卻只是開始。我自恃:這全新起點,正是我全方位拓展學術觸角,並自此展開「多路線寫作」的歷史起點;不論哲學、文學、藝術、宗教,我將以十字打開的氣魄,全面迎向不拘一格的拓跡工程。雖說,相當程度決定我學術命脈存續的具體職位,仍苦無著落;然而,我期勉自己:「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雖不知將來何處託身,然而有一事是絕對確定的:無論如何,我的筆絕不能停,我的學問也絕不允許再因任何外力阻絕而荒廢。這份堅定的心意,不只出於自我期許,更出於我所承繼生命中一切「重要他者」的慧命。惟此意,可為知者言,難為時人道。此如年歲相近,學術成就卻遠非我所及的口考委員賴錫三教授所殷殷相勉於我者:「多年來,我起初透過莊子找路,後來行之既久,漸漸透過莊子蔓延生長。有幾分德勒茲塊莖蔓延之悅。這幾年,深感個人有限,能力有限。學術本公器,有待四方奇倔人才,薪盡火傳。莊子魅力,正在四方人,皆可隨性揮灑。吾兄才高,蟄伏既久,如今寫作欲望勃發,來日將有可觀之日。期待。余老師是兄發心寫作之本體。一念及之,便不離初心。這正是余先生薪盡火傳之體現,也是哲人典範不可思議力量......」斯言可感!或許,正因浪跡多年才洗盡鉛華、重返學界,我內心反有一種未曾有過的堅定。告訴自己——此後,就是餘生。「餘生」為義大矣哉!此二字,在我才是唯一真實的存在姿態。它意味著:不再虛耗所剩無多的年月;而後,奮最後餘力,以學術作為一種志業,作「皈命」式的「獻身」。是的,我從來缺乏「一心懸命」的定性,這一刻,卻終而深體以學術「終此餘生」的莊嚴。借我博論「物學」理路說之:緣何「世事滄桑心事定」?但憑「胸中海嶽夢中飛」。這是獨屬我這踟躕學術邊緣者的「幽光狂慧」。燭影搖紅,旦夕滅之;唯此耿耿一念,卻是我在現實困頓中堅守學術道路的一線支撐。此所以偶覽曹雪芹《廢藝齋集稿》第二冊《南鷂北鳶考工志》序文,不由掩卷長嘆:「風箏於玩物中微且賤矣:比之書畫無其雅,方之器物無其用;業此者歲閑太半,人皆鄙之。今乃譊喋不休,勾畫不厭,以述斯篇者,實深有所觸使然也。」我隱然從這僅靠一線支撐而飄搖蒼冥的「風箏」,窺見了莊子〈大宗師〉、〈德充符〉文本高密度出現的「畸人」意象。那極致纖細又荷載高度張力的一線支撐,猶如命運的引線,一方面它是脆弱的,風勢加劇,即有斷裂之虞;一方面它在隨勢而動的曳引下,任隨風雲變態、起落不常,背後,卻總有一線謙卑而柔韌的牽引力量,作為不測命運的「主心骨」。我儼然從中看見了獨屬畸人的命運圖像,也從中觸動了自己曲折多年的身世之感。然而,出道雖晚,未敢自輕。我自恃,只要讓我連寫個十五年,過去再多的曠廢與虛耗,也儘都補回來了!這將是我的自我救贖——一條在悲其流年的感憤中成就的思想道路。 我此刻的心情是平靜的;平靜,緣於對此悲願之路的體證與認取。 眼下,雖託身無門,然而,我並不慌亂,只因我師友因緣殊勝,有厚實的共在感作底氣。正是不可見的「共在感」,讓我可以沉住氣,在深淵中闇然自守,等候茫茫來日所有的未知與不可知......

龔定庵詩云:「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此刻的我,很可能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寫作狂熱狀態。我強烈感覺隱忍多時的命運悸動,正火速延燒為磅礴待發的寫作動力。我從來沒這麼地「想寫」過,只覺得好多論題都等著我「另闢生面」。於是,我知道,時候到了! 曲折多年才激活不可遏抑的學術寫作衝動,或許,正出於命運對我的成全。於是,過去的耽擱,未必真是耽擱;只因,很多窮極深致的領悟,命定只能在「誰份蒼涼歸棹後,萬千哀樂在今朝」的中年心境,才可能呈現得恰到火候。於是,我不再悔恨自己曠廢的年月;我反而珍惜我殊勝的師友因緣,這才是我關鍵的寫作條件。我意指:不是「我」在寫作,而是那在不可見域匯流多方的「時光隊伍」以一種不可見的「共在感」通過我在寫作。正是在這深密共在感的驅動下,與余德慧老師的殊勝因緣,就某個意義,對我形成了隱秘而浩瀚的支撐力量。說到學問上影響我最大的恩師余德慧,腦海不由又浮現起一幕親切的場景——

每一個星期一下午,就在慈濟大學人文社會學院的一方僻靜角落,隱蔽著一個難可名狀的空間。空間裡,飽蘊著一股強大的精神旋流,漫漶到每一個聆聽者的內心深處。我說的就是余老師的課堂。只見他引譬多方地講述胡塞爾、海德格爾、柏格森、巴塔耶、德勒茲、傅柯、列維納斯、布朗肖、巴舍拉......並鎔鑄成一套韻致清深的獨特語言。我仍清晰記得:這句句直叩現象學深蘊的「詩性語言」,是如何巧妙地凌越了「常規語言」的困局。每句話看似清風徐來,水波不驚;但得契入,卻宛若顆顆下在絕妙位置的棋子,出手的每一子,都清脆有勁地敲開了一個深淵。這敲擊形成的綿密迴盪。至今猶餘思杳渺,令人尋味不盡!這就是我不斷試著在課堂裡「迎向」的瞬間空隙!空隙裡晃漾的深淵波影,熠熠含光地湧動著令舊日世界砉然崩解的力量。我醉心於這力量給予的精神洗禮,也全然享受著這非凡的聽課經驗,只因在這兒,我還嗅得出宛若承響近當代法國學派的學術火焰 ; 更為著聽課現場的高度「臨在性」,讓我得以被包覆在某種直抵私密浩蕩感的深秘經驗中。這就是我所親炙余師課堂現場的詭魅磁力。他獨樹一幟的語言,傳遞了某種已然自學界式微、甚或跡近絕響的精神烈焰。\u2028\u2028 話說,認識余老師前,我所視為親切者,大抵是自外學界主流的邊緣人物,這多少養成了我疏遠學界的性格,於是,中文研究所畢業以來,我幾乎斷了考博士班之念,此亦無它,我自恃通不過中文博士班入學考高度的「同質化」要求,不是我不用功,也不是我不愛念書,剛好相反,我藏書破萬,部落格嚴肅創作的哲思札記亦破千篇,而且視域所及、欣趣所涉都是學術性格濃鬱到少有人能親近的文哲類經典 ; 可是,我高度的「異質化」性格,讓我從學問中提煉出的「問題意識」就是迥異常人 ; 以我標準看來,允為學界主流的知識建構方式,大抵還是在既定預設下透過概念化活動的化約過程建構出的知識,可我的問題意識卻很自然會聚焦在既定預設在知識建構過程中所造成的遮蔽,而試圖回到設定之前,對此設定的「理所當然性」予以解構,好讓被壓抑的「異質性」或「差異化」得以被釋放出來。可這種思路,是顛覆重「概括」的對象化活動,可偏偏以「概括化」縮減生命現場豐富底藴的方法操作,卻是傳統學界建構可資實證知識的主流途徑。這點讓我很鬱悶!這意味,即令我有心學術,以我稟負的頑強「異質性」,我連側重概括思維與記憶力的筆試都通不過,遑論進入複試?久之,遂放棄學界立身的打算,一路曲折地過起近乎隱逸的閒散日子。偶爾,讀及班雅明自敘有云:「我的星宿是土星,一顆演化最緩慢的星球,總是因繞路而遲到。」感慨係之矣!我隱然從中窺見自己的命運,我何嘗不是一顆演化遲緩的星球?只因意識到自己稟負的異質性格難以「同化」於常規世界遂一路自放若是 ; 繞路迄今,惟顯逸氣,卻終無所成。雖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可好一陣時日,我確實倍感有志難伸的抑鬱,看似過著人人稱羨的隱逸生活,可中宵夢醒之際,腦海卻不免突然頓生對自己產生的疑問:我是在自己應該在的位置上嗎?就在這時,一個「重要他者」的出現,改變了我整個想法。這人是名動四方的學界人物,更讓我大開眼界的是,他學術晚期的大轉向,就飽蘊著驚人的「獨異性」(德勒茲義下的 singularity),而且照舊吸引了無數忠實的追隨者 ; 即令學界同行頗有不以為然者,卻也無人敢攖其鋒、挫其銳。這人就是在學界極少數真能獨辟蹊徑、終而豁然開朗,走出自己獨特道路的余德慧教授。他讓我看見完全不同的學界典範,更透過德勒茲的深銳洞見讓我明白:真正的singularity是極其可貴的!它是詩意的迸放,本就不該掩藏。且看看葉啟政教授在一篇悼文中如何追念這位才情驚人的台大學弟:

「35年來,我一直保持著在旁邊認真觀察著這位可愛學弟的『成長』。眼看著的是他由『正道』慢慢地變成為『歪道』,而且,愈來愈歪,但我卻始終認為,他『歪』得有道理,也『歪』得有膽識,因為,他『歪』得愈來愈有人味,也愈來愈有感性,更是愈來愈具有挑戰性。他不但挑戰著心理學(尤其臨床心理學)的建制,而且,也一直挑戰自己的心智與情感極限,充滿展現著正負情愫交融的狀況。這樣的雙重挑戰是煎熬的,更多的應當是不停而來的焦慮感。但是,這樣情感上的煎熬與焦慮,是創造的動力,我看到的是,德慧似乎是愈玩愈帶勁,也愈富有想像力與感應力,儘管他愈玩愈詭異,不只使用的語言拗口詭譎,意圖表達的觀念也愈來愈艱澀難懂。有人說,他寫的是天書。站在扛著主流心理學(特別是台大心理學系)的知識建制,尤其,持實證主義強調經驗實徵數據之所謂『客觀科學』的思維心態立場來說,這樣的評論或許不公允,但是,至少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一點都沒錯,因為使用著既艱澀詭譎、又刁鑽的語彙,更因為讓概念一再地溢出了心理學界習慣的概念系統,德慧成為台灣心理學界裡的一個『異數』,許多人是對他不滿,但總不願意行諸於表,只因為他使用怪異的語言表達著怪異的想法彷彿帶有著魔咒的力道一般。正因為這遠遠超出他們的理解範圍,一不慎,任何的批評都可能招致詛咒,這不划算。況且,這又將顯得自己少見多怪,何必呢?還是讓他自己一個人去玩吧!不去理會原本就是最好的懲罰。尤其,他自己自願地由中心發放到邊陲,就已經是一種最好的自我懲罰了。」

這刻畫太生動了!每句話都熨貼了我親歷目擊的觀察。是的,是親歷目擊,這就得從另一段真實的故事說起:摯友老孟罹癌過世後,我內裡留下難以彌合的精神空缺。我心下暗恃,恐怕再無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得見如此絢麗的純粹性。兩個半月後,另一樁大事因緣無聲無息地與我發生交會。我偶然走入了余德慧老師的現象學課堂,幾句話間,我已雙眼晶亮 ; 嘆服之餘,心下已隱然有感:這堂課會是我生命中另一個石破天驚的起點!後來,我扎扎實實在余師座下當了三年旁聽生。三年期間,除了一次回中央大學中文系為學弟妹演講,一次是家母遽然病危,我從沒缺過一堂課。事後回看,這是我這一生中進學最猛的三年,也是我來不及跟老孟分享的故事。多希望還來得及親口告訴老孟,自他而後,我再度驚見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事後我才得知,老孟早就深惜于余老師,臨終前,也不知是何機緣,還曾經寫信跟余老師致意。以我對老孟的理解,他從不寫應酬文章,一旦寫信,都是親筆信,而非藉助電腦打字。我相信,若非對余老師這位台大學弟格外激賞,不可能有這番翰墨因緣。

許是,一切虔誠,終當相遇。死生相續之間,緣份的軌跡,繼續綿延而行。這兩位師友,都當得上我一生中的大事因緣。很慶幸,在不同的時間點,我各自遇上了!雖說,兩人都屬於我熱愛的世界,可就學問路數與生活型態上,兩人是完全不同的典型。一個是打從根底就不向「常規世界」妥協,無待「解域」過程,已終身浸沐於 Pure Immanence的隱士與晃遊者 ; 一個在學問領域極深研機、出入無礙,終而通過漸行消亡的血肉形軀,逼出臨終啟悟最深邃的內藴。借莊子為喻:老孟質性疏野,始終保有不受「常規世界」規訓的獨異性,他就像莊子筆下逍遙北溟的巨鯤,自始就未曾離開那作為源頭的海洋 ; 余老師則不然,不論是格序化密如網罟的學界生涯,以至血肉之軀纏縛多年的病痛,在在都注定他得遍歷「相昫以濕、相濡以沫」的歧出生涯,才終得皈返江湖。即此而論,兩人命途雖異,底氣相通。老孟無待皈返,他一直就野性難馴,從不「斂才就法」 ; 余老師則通過重重的「解域」過程,才得狂心歇息,重證天機。老孟像個自始就未曾為「常規世界」所規訓的渾樸生命 ; 余老師則曲折地通過對「常規世界」的深邃睇視,而後,殊途同歸地回返「域外」的impersonallife。\u2028

我永遠記得,余老師最後的講課歲月,對法國當代哲人德勒茲著墨頗多,他生前發表的最後一篇談「臨終啟悟」的論文,亦是自德勒茲自殺前最後遺作揭露的「純然的內在性」(Pure Immanence)作為切入點。我必須說:余老師為我打開的全新凝視點,大幅深化了我理解老孟的視野。事實上,追隨余老師潛心聽課的三年期間,對我而言,也是個療癒的過程:療癒老孟遽逝在我心裡留下的惘惘遺缺,療癒老孟走後始終盤桓不去的陰影。可嘆好景不長,三年未滿,余師繼以謝世。三年間,生命中兩位最重要的師友相繼殞落。對此茫茫,誰能無感?之後,我再沒聽課,友朋間聚會,也顯得意興闌珊。連續三年噴薄高張的創作能量,亦漸行消歇。我心裡明白真正的理由:那真能自靈命深淵處聆聽你的對話對象,已然不在了!此情此境,龔定庵己亥雜詩終篇,每讓我窺見相近的寂寞:「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臺七卷經。」當逝者,無可為言 ; 當生者,無足與言。人除了在失神的凝睇下望風懷想或棲居於深沈的閱讀,又如何消解頓失知音的寥落之感?有時,我不免呆想,經過余師課堂洗禮後的三年,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懂得老孟。好多藴藉經年才終得深刻道出的感悟,正等著找老孟傾談,可嘆是故人遠矣!縱有好花兼好月,可憐無酒更無人。我於此不能不慟感時間的殘酷性,我多渴望再次聆聽他們?可是,希洛瓦的詩句,美得教人驚怵:「光陰就在某些東西已離我遠去的時刻消逝。」是的,我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警覺到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飄零。時間,對我不再是幽緩的長河,而是急景凋年旋踵消逝的漩流。此亦無它,兩位師友在三年間相繼殞落,已徹底改變我的時間感。當時間化身為一股惘惘的威脅,當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涯中的最後一刻,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仰仗文字的助力,以守護我生命中那有如鑽石一般閃耀的日子!於是,我試圖以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讓它可以化身為通往冥視空間的祕徑。冥視空間,則是連結此岸與彼岸間的橋梁。它跨越死生幽明的界限,而令生者與逝者得以藉此場域繼續維持對話的可能。所以,我不單要借助閱讀讓已逝者繼續對我說話。我更要藉助書寫,讓逝者的音容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而繼續活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裡。魯迅說得深刻:「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我又怎能允許我鍾愛的師友,凋零得如此無聲無息?為了不辜負兩位師友帶給我的美好回憶,我嘗試通過書寫以對抗時間的遺忘。這是無待生前約定,也誓必完成的書寫。我相信,也唯有通過生者血心流注的書寫,已逝者方可能解除死亡的魔咒,而復活為某種不受血肉形軀所限的「不在之在」。不在之在,棲息於可見視線的盡頭,卻教人寂然有感、若有所遇。這意義下的新生命,依繫「凝視之眼」而成其為超然域外的「身外之身」,「祂」命定是合生者與逝者的心力而成。作為老孟生前的摯友與余師生涯晚期的弟子,我在這事上看見自己的責任。

存在,是一個謎!死而不亡,褪形為「不在之在」,更是奧祕中的奧祕!\u2028老孟走了,余師也飄然遠遁於我所未知的疆域,可某種不隨時間以俱去的深密連結,一直都在。當我在閱讀中冥想他們,我彷彿借文字之助,重新聆聽他們,遇見他們!現實中的形影雖已不可見,可看不見的對話仍在深沈的憶念中持續著。這才明白:不現身的真實,如何轉化為暗影般的支撐力量。即以此刻而言,至少他們留下的文字、音聲、影像,宛若風中之思,仍繼續對我形成召喚。行文至此,我只想告訴早魂飄域外的老師:\u2028

親愛的老師,我想,我做到了!依冠宏老師論文答辯現場結語:當年,他們因各自事忙,對您的熱情邀約,只提供了可資「人文臨床學」參考的素材,多少辜負了您對中文學者更高的期許;沒想數年而後,歷史的軌跡,卻意外經由我手中這篇論文,高度完成了您當年所期待於中文學門者。我自恃:這篇論文,完全符合了老師當年對中文學者的期待。我奮力寫下它,不只為了更深地參與您奮鬥終身的學術志業,也為了證明中文人在您新闢的「人文臨床」領域可以做出的貢獻。

博班生涯最後的論文答辯,終於結束了!若說,這場口考仍有所憾;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最敬愛的余德慧老師永遠缺席了,未及親見我為他寫就的博士畢業論文,也未及讓他列席我最後一關學位口試現場。然而,可堪告慰的是:口試現場,余老師不可見卻依然強大的「不在之在」,宛若通過我文字,於口考現場氤氳漫漶、磅礴蓄積,終而,在錫三老師的深摯感懷與冠宏老師的鮮活回憶中,我不但聽到余老師的名字不斷迴響耳際;而且,可以深刻感覺到,口考現場老師們提及余老師的語氣,如何飽蘊著回憶的勾連,與時間深處的空缺所牽動的傷懷、惦念、嘆息與感佩。所以,我在此只想告訴老師:通過這篇論文,我跟您的連結又更緊密了! 您留下的文字與思考軌跡,讓我得以鮮活如昔地活在您依然洋洋如在的「人文空間」裡。雖有所憾,卻因著某種意義下的「薪盡火傳」,此缺憾終可還諸天地而卸下我六年來的沈鬱與憂傷。最後,謹以此篇論文,題獻給——

曾以烈燄般的學術洗禮
予我以死亡與重生的余德慧教授

我手中所完成的,正是您生前所期待中文學界能貢獻於「人文臨床」者。若非與您相遇,不會有這篇論文的寫就。再聽不見老師的課了!與您之間,即令死生契闊、音書兩絕;疊影交錯的記憶裡綿延悠遠、拓跡幽深的「人文空間」,卻依然如詩縈繞於可見與不可見域。我以此選擇——活在我自己的歲月裡。那宛若承響法國學派的學術烈焰洗禮,始終是您深植我生命裡最美的課堂記憶。

~志學 2018.8.14 博論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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