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Now cracks a noble heart.

阿公：

     其實，你會不會在我出國時離開，我六年前去英國時就想過了。這次也不例外，但是，我還是來了，而我並不後悔。

    十六年前的一天，你牽著幼稚園放學的我們走路回家。在斜坡上，你跌倒了。雖然我們三個事後對當時的描述都不同，但我記得很清楚，我是要幫你擋才會跑到你前面，結果臉跟手都直接磨到馬路，你卻只有手指上的割痕。誰知道，那一跌，竟是中風引起的。

    之後家人輪流照顧你，剛開始，我們照樣一起出去玩，去新竹住御和園、去宜蘭金盈谷玩水、我去比賽小提琴，你也去看，不小心哭出聲音，還被工作人員舉「肅靜」的牌子。你的狀況起起落落，家人們從原本生疏的照護，慢慢發展出一套SOP，學著應對各種狀況。我們幫不上忙，只能寫卡片、送禮物。媽媽說「照顧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幫忙」。我們都因你而成長許多。

    漸漸的，你無法自己走路，必須靠助行器及輪椅。天氣好時，家人會把你推到花園曬太陽；晚上吃完飯，慧日執中玩球，我在旁邊看電視，你則會玩各種媽媽和舅舅們設計的遊戲：撲克牌、麻將、娃娃、或是餵狗，有一陣子，是餵雞。有時，寵物狗趴趴會跳上氣墊床跟你躺在一起，後來才發現，慧日執中也有類似的紀錄。

    每次丟球給你，你從用腳踢，變成用手接，最後，只能把球拍回去，或是掃到地上。但即使這樣，在三個孝順兒女的精心策畫下，你仍能以各種方式參與我們成長中的重要階段：畢業典禮、基測、大學考試等等，過年、生日更不用說。在醫院都能吃年夜飯了，還有甚麼是做不到的呢？日積月累，客廳酒櫃裡貼滿我們做給你的卡片、抄寫的心經，時間一過就是十幾年，我們長大了，你衰弱之餘，我這才意識到，大人們的壯年時光，也是一去不復返。

    然而，我知道他們照顧你是無怨無悔，因為你一直都給他們很多的愛。而你對我的關心，我也都知道。你的手特別喜歡停在我的照片上、你對我的聲音也特別有反應，這也是為甚麼我花再多時間、精力，都一定要讓你再次聽到我的聲音。   

    每次媽媽感嘆你無法和我古今中外暢所欲談，我都很好奇：如果你能說話，到底會說甚麼？看過你寫的靈肉血淚回憶錄後，我更想知道，你到底記得多少哲學家、文學家說過的話？你以前看過的外文書、寫的筆記，現在都換我看了。阿公，我真的好想好想跟你聊天，不是那種「噗嚕在哪裡」的聊天，而是真正聊歷史、文學、藝術。   

    從你的回憶錄中，我可以看出你是多麼深愛著郭碧玉阿嬤，為她著想、為她堅強、帶她去歐洲玩，我幾乎可以想像你們手牽手一起走在中世紀街道上的樣子。你論及時間及命運，人生短暫，但是「在短暫中追求永恆」，你崇拜亞歷山大、貝多芬這些人，但你是否想過，你也影響了很多很多的人：朋友、家人、病人、醫生。而他們對你的回憶和肯定，也將一直延續下去。你說：「少睡等於多活」，我曾經覺得荒謬，但是現在，我要對你說，你的一生已經很精采，現在，子女個個細心體貼，孫子要變成真正的大人了，連趴趴大白也都中年變胖了。你一生忙碌，也該休息了，去和最心愛的郭碧玉阿嬤重逢吧！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懷玉

—Good night, sweet prince,

And flights of angels sing thee to thy rest!—

Act V, Scene II 35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