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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醫師是爸爸的「家庭醫師」,

爸爸看他的神經內科門診,應該超過67年了,主要是拿降血壓的藥。

他也會視爸爸的情況,增加針對當時症狀或預防性的藥,

比如防止老人癡呆、缺血性腦中風、帕金森氏症等。

H醫師態度和悅、問診仔細也有耐心,

願意給病人時間問問題並解答問題,是難得有仁心的醫師。

爸爸幸運遇到這樣的好醫師,我們一直很感謝。

 

H醫師不只是長期照顧爸爸的醫師,也曾是我的「短期」醫生。

在某次爸爸生病住院期間,我情緒極不穩定,幾次去看他的門診:他不僅瞭解爸爸的情況,多年來更熟知我們這些他口中「孝順」的小孩的心情起伏並且,他本身具有精神科的專業。

有一次我在診間大哭,滔滔不絕地訴說……,

有一次他幫我開了兩個星期憂鬱症的藥……,

我只吃了一個星期藥,憑著意志力,花了一段時間,讓自己走出短暫的陰鬱。

雖然如此,我很記得H醫師傾聽時的善解,和我大哭後壓力的釋放。

 

快兩年了,不曾去H醫師的門診拿爸爸的藥,

為此,約一年前,我又在H醫師診間大哭了一次。

 

這幾年,我總覺得西藥的副作用太多,尤其是眾多預防性的藥,很可能在疾病尚未出現之前,就引發另一問題,再者,我希望也接受爸爸身體符合自然的變化,兩年前,便與兩個弟弟討論,決定將爸爸有關預防性的的西藥一一減量、慢慢停掉,改服藥性較溫和的中藥。爸爸本身是西醫師,以前完全不能認同中醫,但現在一方面因為衰老、對生活事務不會有意見,一方面也信任孩子們,就接受我們所有照顧他的方法。

大概花了半年的時間,我們慢慢減少西藥,增加中藥,

我並沒有徵詢H醫師的同意,也沒有告知。

 

這段時間,每個月有居家護理師來家裡探視爸爸、換鼻胃管,

H醫師則四個月訪視一次。

某次家訪時,我正好陪爸爸,看到好久不見的H醫師,

他問我最近爸爸吃哪些藥,準備回醫院開,我們再掛門診拿藥……,

也奇怪有些藥應該沒了,怎麼先前沒回醫院拿……,

我支支吾吾的。

幾天後,我提起勇氣掛門診,要跟H醫師坦白。

 

坐在他前面,講不出一句話就先流眼淚,覺得對他很——抱歉:

他是個關心爸爸和我們的好醫師,我竟沒有跟他討論,好像不尊重他……。

醫師很溫和地問好幾次欲言又止的我:什麼事,說出來沒關係啊……,

過了好久,我還是沒說,他就猜:是不是你到其他醫院拿藥?沒關係啊……。

這次我馬上回答:不是!怎麼可能,你那麼好……。

他一邊安撫,一邊耐心地等待,

又過了很久,我才努力說出實情,也說了這樣做的原因。

他很平靜,幾乎是要笑出來地說:

這沒關係啊,其他病人也是這樣,並不是所有藥都要一直吃下去啊……。

聽他這樣說,我才沒有那麼自責,慢慢拭乾眼淚。

事後我心裡甚至猜想:說不定H醫師開的某些藥,目的是要「治療擔心爸爸的我」、「安我的心」……。

 

最近這次H醫師來家訪,剛好是我陪爸爸,

好久沒看到他了,很高興。

他一邊問爸爸的情形,一邊問我:還在台大安寧病房當志工嗎?

我很訝異,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忘了何時跟他提,他竟然還記得。

 

「怎麼會想去當志工?」他問。

我指了指床上的爸爸,簡短地說:「受到爸爸的影響」。

爸爸其實沒當過志工,也不曾鼓勵我當志工,但他過去熱情、有活力,除了主動關心家人親友、對病人很好,也關注國內、國際大事……。我感覺,他是一個悲天憫人、有淑世理想的人。

想是因為長久的耳濡目染,

我理所當然地把「服務、兼善天下」視為重要的人生價值。

 

「怎麼會想當安寧志工?」

通常被問起這個問題,我會說「說來話長……」。

近因是孩子長大些,我的時間多了,可以做喜歡的事。因為學生時代想當護士,我就去附近醫院當病房探視的志工。這期間接觸到蓮花基金會,得知「安寧志工學苑」後,立即報名,也在修一定的學分和實習後,正式擔任安寧志工。

遠因是,媽媽在我18歲那年,因癌症病逝,當年,我總想不通,為無法治癒的病,忍耐看不到止境的痛苦,對靈性的提升有任何意義?認識「安寧療護」後,發現它能提供癌症和末期病人更人性化和全面性的照護。我很高興現在的末期病人不用像媽媽以前一樣,受那麼多病苦,也希望提供自己有限的能力,與安寧團隊共同陪伴病人走過生命末期。

 

「什麼因素促使你願意繼續留在安寧病房當志工?」

H醫師的這個問題,好像還沒有人問過我。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後來想想,並沒有理由讓我離開這個服務工作啊。

 

聊到我參加安寧病房每週一次的「團隊會議」,從中充實醫護資訊,也參考其他成員(醫生、護士、心理師、牧師)的觀察,在互相討論中更瞭解病人,讓我能提供更適切的服務……。

H醫師說,志工是醫生與病人的中間橋樑,尤其對年輕醫生來說,讓他們多接觸人性照顧這一面,長時間便能養成一位成熟的好醫生……。(真謝謝他對志工角色的肯定!)

志工人數多,的確比醫護人員有更多陪伴病人和家屬的時間,

因為角色不同,有時病人、家屬沒有對醫護提起的事,可能會跟志工聊……。

醫師後來又說:

志工表面上看來沒有得到什麼,其實有另一方面無形的收穫……。

我頻頻點頭。

不只我個人受益,親人、朋友也間接受益吧。

 

他認為我對爸爸身體現狀的解讀、面對態度,和對爸爸身心發展的未知而有的恐懼程度,是因當了志工而有所改變。這方面,他有點誤解,但我沒有多做解釋。

 H醫師對我的的印象,可能停留在過去那個希望照顧爸爸時能面面俱到、總為爸爸病情發展焦慮的我,不知道這兩、三年間,我有了很大的體會和改變。

我是帶著這個新的我,到安寧病房值班的,

我想,這個我,比過去的我更適任安寧志工。

 

H醫師還鼓勵我把經驗寫下來,讓更多人分享……。

 

在台大實習期間,和在T院正式值班的現在,我各有一本筆記本,

記錄我接觸的病人及家屬的情況,寫心得和感想,或者相關的新知。

筆記s.jpg   

的確,每次值班都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收穫、不同的反省,

但我一直沒有想要整理並公開,

主要是感覺提到目前住院病人的情形,多少是侵犯他人的隱私。

我更不願以「說故事」的態度,描述細(情)節後,加上幾句簡短感嘆詞,就結束文章;我認為,那是對嚴肅或艱難面對生死大事的病人及家屬的不尊重。

就在H醫師建議我可寫下心得……之前幾天,我開始考慮把心得寫下來,

真巧!

在病房裡與多樣人生、多樣家庭、多樣關係交遇,讓我感覺,對人的認識和看待他的選擇,該更為謙虛,更摒棄成見、刻板印象,更少價值評斷。不過是人——各個獨一無二的人,自覺或不自覺、認真或不認真、主動或被動……地在人際關係中走過屬於他悲歡的一生;他必然曾經在某些方面服務過他人,今天,他需要周邊的人來堅強他、溫暖他。

如果記錄病房裡的觀察和感受,可以引發朋友們對如何善生善終去做更多的思考、提供行動的動力,也讓朋友們瞭解醫療現況、對病況的處置態度、安寧療護的精神和實踐……,或者,提供安寧團隊人員做參考,在某個意義來說,是往生病人生命價值的延續,而家屬經驗也因為啟發了他人,而呈顯利他的意義。

我打算開始整理這些心得,

不過,不會發表與目前住院病人相關的文章

 

那天,客廳裡的H醫師準備離開時,我點頭,跟他道謝,

幾乎在這同時,他也跟我說「謝謝」。

我送他和居家護理師走下門前的樓梯,

H醫師上車前,又微笑著跟我點頭說「謝謝」。

這兩次「謝謝」,讓我想起三年多前爸爸住院時,我尋求宗教師的協助,

在請教德嘉法師約一個小時,談話結束前,

法師竟然在我之先,點頭對我說「謝謝」。

 

H醫師和德嘉法師的「謝謝」,都讓我莫名所以,

我得之於他們甚多,應該是我要謝謝他們的,為什麼……怎麼好意思……。 

 

他們都是人們求助的對象,在社會地位上也相對較高,

 卻對於求助者一視同仁,非常謙和與平易近人,

令我感動和尊敬。

我想,他們都存著一顆又熱又軟的慈悲助人之心吧!

 

我後來又寫信向德嘉法師表達衷心感謝之意。

對H醫師,以前,我曾寫過信,說對他的感謝和肯定,

這幾天,要再寫信謝謝他多年來對爸爸的用心照顧。

聽居家護理師說,H醫師最近身兼數職,非常忙碌,

信中,我也要請這位難得的醫師多保重自己。

好醫師,是病人和家屬的福氣……。

⊙  ⊙  ⊙  ⊙  ⊙  ⊙  ⊙  ⊙  ⊙  ⊙  ⊙  ⊙  ⊙  ⊙  ⊙  ⊙

                                          96.4.18

 

H醫生:

我想我好多了,所以沒回來看診,

不過不要擔心,如果我發現自己「有問題」,就會回來找您。 

 

您告訴我「生命有自己的路,會好起來就會好起來,醫生是在幫忙病人,不能保證他痊癒……」。Life will find its way。您說的話在當時深深撫慰身心俱疲的我,我不禁眼眶泛紅。我放下了肩頭的重擔,知道爸爸的病情好壞,並非全是我和家人的責任。 

有一次,您說:「醫生不是神,像我,雖然專精於此,但也不能保證醫好所有的病人,只能盡力……」。

 

我提到弟弟情緒不穩,您說:「你們都很孝順,會有壓力下的憂鬱症,凡是盡力就好…。醫生不是上帝,也只能做到盡己之力」,又說「放輕鬆一點……」。這次,我在診間流下眼淚。

 

再後來,我因憂鬱症看診時,您告訴我一句「關鍵性」的話:「媽媽早逝,大家都不願意,而你也沒有責任一直當弟弟的媽媽…」。由於習慣性,我即使已經結婚十六年,還不自覺地負起關照未婚弟弟的責任,在憂鬱症邊緣的當時,您從我身上解下了這個擔子。我回來後自省,與兩個弟弟談,跟先生談,跟朋友談,有了新的生活態度,對於時間安排,也做了大幅調整,多一些時間給自己的小家庭。……

 

「關鍵性」,是經您提醒之後的這番思考和改變,讓我豁然開朗。過去那陣子沒有的力氣,又回來了。我開始學瑜珈,繼續上台北學佛拉明哥,下星期開始,也要再回孩子們的班上講故事了。 

 

爸爸以前常常說「好醫生」不能把人當機器、依賴數據解讀病情,要有人性,要照顧病人的精神層面,要在面臨醫療極限時,引導病人思考生、面對死……,我們聽久了,很能判斷,什麼樣的醫生是他定義下的「好醫生」。

爸爸如果像以前那樣神智清明,
也會說您是一位人道(humanity)醫師。 
 

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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