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初,蓮花基金會的安寧志工學苑數度通知我:
在台大緩和醫療病房實習72小時後,必須開始正式值班,
民國100年一月前,要提出在安寧病房值班100小時的時數證明……。
依志工學苑的學制,
沒有在規定期限內修完必要學分並升級,將被取消學籍(還會登報)。
我沒有忘記這事,只是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的事:到學校講故事;
孩子們的班導都支持說故事活動,我要把握這樣的機會。
不到國二孩子的三個班級講故事,是「有」與「無」的差別——
我沒去,沒有其他人會去;
沒有去值班,那是「多」與「少」的差別——
安寧病房的志工,少我這一個人。
對我來說,優先順序是很清楚的,
把講故事的時間先確定下來,再看其他時間是否能去病房值班。
至於學分、學籍,說真的,我並不在意,
不是安寧志工學苑的學生,不代表我必須停止學習,也不影響我的服務意願。
學期開始,我到學校講故事,
五月初,又接到學苑的提醒:「要值班……要時數……,不然……」,
那時,手邊事情處理到一個段落,正打算向醫院提出申請。
選擇那個地區的醫院值班?
我的優先順序很明確:在自己的家鄉——桃園。
台北有很多設有安寧病房的醫院,需要的志工比較多,比較「有機會」,
但我想到的是,都會區的資源多,受訓的人多,志工也多,
我應該在相對「弱勢」、需求較迫切的桃園地區服務。
桃園的醫院,少數設有安寧病房,
不會開車的我,考慮交通因素後,選擇非常有限,
很幸運地,我申請的醫院(以T院代稱),剛好需要安寧志工。
99年5月20日星期四早上,瑞典載孩子去學校後,載我到埔心火車站,
搭火車、換公車到醫院,正式開始值班。
依規定,每次值班時間要滿3小時,
我每星期四在病房服務的時間,大約3個半到4小時,
年後開始隨護士「居家訪視」,有時上、下午都有家訪,
此外,會不定時參加星期二下午的團隊會議。
前幾天(5月24日),T院有一整天的特殊教育訓練課程,
志工督導幾個星期前通知我,在其中一堂課上台分享心得。
膽小、不敢上台的我,數度試探督導的意思,看我是否可能「逃掉」,
問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面對現實。
後來想想,來到T院當安寧志工,最近剛好滿一週年,
是應該趁這個機會做個回顧。
上台會緊張的我,不免語無倫次,落掉一些重點,
還是用文字做記錄比較習慣。
為何而來——莫忘初衷
志工伙伴說公司同事問他:「為什麼要去安寧病房當志工?」
他說:「我去向病人學習」。
同事問說:「當志工不是無所求的嗎?……」
的確,我們常說「病人是我們的老師」,也真的在他們身上學到好多……,
但如果被問到為什麼要當志工?
我不會回以「這裡可以學習和成長」之類的答案,
我的回答,簡單說,就是「服務」。
第一次進志工室,督導給的表格上有類似問題,我大致這樣寫:
人人都需要愛、溫情和相互扶持,才能把生活過得更好,
過去,我得之於他人許多,雖然能力微薄,但希望能盡一份小小心力……。
十幾年前,自以為讀了點書,也有了些人生歷練,可以為人「解惑」,
報名參加「生命線」志工受訓,
幾堂課之後才知道
接電話不是要為他人的問題提供建議、提出解決方法……;
同樣地,我到安寧病房當志工,
不是要對病人或家屬的困擾給出某些標準答案,
不是去做主觀想做、喜歡做的事,
而是視病人或家屬的需要,提供服務。
是否每位安寧志工或每位醫院的志工,都有同樣的初發心,
或者都能持續最初的發心呢?
就我的觀察,並不是。
志工是「人」,志工團體是由各種各樣背景、性格的人組成,
除了值班的動機不同,對志工服務的重視、投入程度和自我期許不同,
甚至,看似單純的環境,也難免有人際利害問題。
一位資深安寧志工在我實習期間,曾經提醒我:
「這是一條漫長、或許困難的路,但不管面對什麼事情,希望你莫忘初衷,不時回頭看看當初進安寧病房服務的發心……。」
「到安寧病房,視病人或家屬的需要,提供服務」,這是我的發心,
所以在團體中的人際關係,不會造成我的困擾,
或許有人固持己見、有人習慣批評、有人喜歡做頭……,
這些對我的情緒不造成影響,
哪裡需要我、要我配合做什麼,我就盡力去做——
只要不傷害病人、家屬的安全和「利益」。
帶著「服務」的心態進病房值班,能力有限的我到底能做什麼呢?
我能做什麼——用生命陪伴生命
值班時間,固定會做的是播放音樂,環境、資料整理,幫病人洗澡,清潔洗澡機和沐浴間,洗晾浴巾手套,探視病人、家屬,寫訪視報告。
T院有十床安寧病床,一般末期病人的平均住院天數約兩星期,
志工一星期值班一次,接觸的對象只有少數,深談者,更少。
有些病人,才看過資料,沒見到面,下次值班,就發現他已經往生,
有些病人在我們幫他洗過一次澡之後幾天,往生,
有些病人,我們和他或家屬只有過短暫的交談,
當然也有少數,我們能連續幾週見面,甚至更久——
病人在症狀獲得控制後回家休養,需要時再住院……。
安寧病房的病人和家屬停留時間如此短暫,
我受訓期間所學的身體、心理、社會和靈性層面的照顧,
又如何真有「用武之地」?
這個答案,或許因著每位志工對自己在安寧志工角色之期許,而有所不同。
在有限的的交會中,我所能做的、想做的,是「用生命陪伴生命」:
帶著全然真誠的我的整體——言、行與超乎言行的一切(心理師石世明用「整體修行品質」一語)走進病房,用我生命的一分鐘,陪伴病人、家屬生命的一分鐘。
幫病人搓身體污垢、吹頭髮、穿尿布,回應、撫慰、擁抱、支持,為病人擦汗、擦痰,推輪椅帶他們到花園曬太陽,買水果、準備餐點,聽病人回憶悲喜往事、聽家屬訴說無助或悲傷,幫病人翻身、墊腳、擺好舒服的姿勢……。
在我心中,這些服務內容沒有「價值上的高低」——
無論屬「身」、屬「心」或屬「靈」,只要是病人或家屬需要,就是重要的。
與病人和家屬,或許有更深、更廣的互動可能,
對他們的需要,或許有提供更多、更好服務的可能,
但時間有限,
這是一個無法超越的限制。
全神投入、全力以赴,不代表我所說、所做是最對、最好或最適切的,
而是一種態度,
它讓我對得起自己內心,
讓我在盡心盡力後,可以放下,不留遺憾——即使看到服務過的病人離世。
我有什麼——性格特質、生命態度、終身學習
陪伴的一分一刻,是否對病人或家屬產生「幫助」或「關鍵性的影響」,
不是我所能掌控,也不是我在意的,
我所能給的是「我的整體」,
這個整體,有哪些對擔任安寧志工有幫助的特質、態度和「專業」呢?
我真誠、友善、溫和、沈穩、細心、耐心,
真心關懷病人和家屬,尊重、接納他們。
過去生命經驗,包括作為「資深」病患家屬、癌症往生者遺族的經驗,
讓我更能體會病人和家屬的心理歷程,同理他們的感受。
全院志工聚餐或開會時,其他非安寧志工常常會說:
「我不敢去……,你們很勇敢……。」
他們指的是
安寧志工經常親臨令人感到恐懼或感傷的「死別」現場,如此近靠「死亡」。
不過,很少人會繼續追問:
「你們對病人的辭世,心裡有什麼感覺?」
當然,到安寧病房當志工,必要條件之一,是不怕看到死者。
記得當初打電話到醫院表示想當安寧志工時,院方人員回答:
「你會不會來幾天就走?」
可能依他們的經驗,不乏這樣的例子:
有人認為看到死者是觸霉頭,有人看到死者會身體不舒服、心生恐懼,有人因相較其他病房的較高死亡率,持續悲傷而走不出來,或有受挫感……。
不過,我跟他解釋
我接受過安寧志工訓練也做過實習,瞭解安寧病房的的服務環境和內容……。
曾跟朋友說到:
「我覺得很幸運,病人的離世,不會在我心中留下陰影、成為負擔……。」
如果每次值班,我都悲嘆著某位病人的離世,每到特別節氣,往生病人增加,只剩下幾床住院病人,我便傷感,讓低落情緒持續太久,甚至影響正常作息,我想,我便無法勝任安寧志工。
佛教徒相信人死後有機會往生佛國淨土,相信生死相續,死不是終點站……。
基督宗教相信「信我者得永生」,死後回歸主的懷抱、天家、享天國之樂……。
我在佛、道教盛行的國度中,是所謂的「民間信仰者」,
我會念經、持咒、念佛號、拜拜,
但對於死後世界,感覺是「重返宇宙的母體、安住其中,或許,他日以某種形象再生……」。
「未知生,焉知死」,國中時背的孔子的話,
印象中,讀哲學系時也討論過這句話在不同面向的解讀。
如果單純來看這句話,可用以說明我對生與死的態度:
生死是宇宙間自然、恆常的循環,
鬼神、死後等問題存而不論,把精力集中在當下的生命;
承認超越界的存在,並對它抱持敬意;
將心力放在可為之處,但也知道自己的限度。
把握生命的當下,珍惜與交會的時刻,
盡心盡力後,在能力有限處放手、放下,並獻上祝福,
我帶著這樣的生命態度走進安寧病房。
至於「專業」,除了在安寧志工學苑受訓,參加安寧療護、生命成長的講座,閱讀相關書籍雜誌以獲得「知識」,也在「實際」值班過程中,接受身旁資深志工們的指導與經驗傳承,跟隨醫護人員查房和參加團隊會議、吸收醫學知識,並且,累積個人的經驗,加以做反省和改進。保持謙虛和終身學習的態度,希望我的服務能力隨著自我成長而提升。
此外,我願無私地與安寧團隊合作。
我把「團隊」毫無疑問地置於個人之上,
只要是出於團隊需要,能讓病人和家屬覺得有幫助、滿意,
我欣然接受成為無名的一份子。
致謝與致敬
一年的值班時間當中,我曾與不同安寧志工前輩合作,
感謝這些資深志工願意帶領我,把他們的經驗傳承給我。
尤其是Y姐為臨終病人「說法」時,
總是以真誠懇切的言詞,加上身為20多年佛教徒所虔信的信仰,
引導病人肯定一生、放下塵俗擔憂、祝福病人往生極樂……,
讓我極為感動和佩服。
本來我覺得自己很「差勁」,
由於個性和經驗的關係,總無法像資深志工一樣適時地說出關鍵性的話,
現在我知道,
我必須在生命經驗和志工經歷中,慢慢養成屬於自己的陪伴風格。
或許我無法做得跟他們一樣好,
但只要有心,明天的我會比今天進步,善盡小螺絲釘的角色。
跟在查房的D主任後面,看到他對病人和家屬的關心和耐心,很感動。
團隊會議討論時,主任以開放、接納的態度,真誠傾聽並尊重護理人員、心理師、牧師、志工意見,真正做到以病人和家屬為中心的「團隊」照護。
團隊成員想法有所偏差,主任能立即覺察,並用謙和的語氣提醒,代替指正,自己若有疏失,也誠心道歉,令人感佩。
T院安寧團隊常獲得住院和居家病人的肯定,「掌舵者」D主任功不可沒。
主任在看診與進修的繁忙生活中,願意抽空審閱我的心得記錄,很謝謝他。
護理人員,在工作量與待遇不成比例的環境中服務多年,仍保有愛心和耐心,
我要向她們致敬。
較常共事的兩位護理師,讓我從旁學習更多護理知識和技巧,也願意回答我大大小小的疑問,謝謝她們!
志工督導是我來到T院初次接觸的人,
儘管一年間接觸機會不多,但總給予我肯定。
她「堅持」膽小的我要上台報告,
讓我有機會面對恐懼,
讓我在報告後,贏得更多志工伙伴的關懷和肯定,
還間接促使我完成了這篇值班週年心得,
謝謝她!
對於「在T院第一個認識的人」即將在七月退休,我覺得感傷,
祝福她有豐富愉快的退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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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志工除了與一般助人工作者一樣,因「付出」而獲得「自我肯定」的快樂之外,在與病人、家屬互動中,時時看到末期病人在生死關卡、家屬在死別之際,所面臨的困境和所做的思索,因此有更多機會去自我反省,釐清哪些才是個人生命中重要的價值,而不是世俗加諸我們的價值觀?怎樣的生命內容,會讓我們在臨終回顧此生時,沒有後悔與遺憾?
看到人可能在任何時刻,突然失去一切,我更懂得感恩擁有的一切。
看到末期病人的牽掛,我提醒自己要及時道謝、道歉和道愛。
看到病人無法順暢地呼吸一口氣,我感覺「生命意義」的追索是奢侈的需求;意義就在吐納之間,應該單純為著擁有健康的身體,而無限感恩。
我發現任何一個人或家庭,都有值得學習的優點,也發現人的個性、言行、選擇……等,都是眾多的「因」使然;這個瞭解,讓我更能接納和包容、尊重他人。
我有機會瞭解,「放下」是最大的學習。出生時的「無」,在時間中累積成無數有形無形的「有」,得放下一重重的「有」,才能欣然復歸根源的「無」。
我看到老病死與死別,不是個別生命的痛苦,而是眾生的痛苦、生命的本身。這份和他人的痛苦相連的感覺,讓我無法疏離地看待他人的痛苦。我願意陪在旁邊,願意做一點算一點,願意在無能處給出祝福,也知道,有一天,我需要這些。
最後我期望,
有更多人瞭解安寧療護,需要時,因安寧療護而得到更好的生命品質。
我也期待
安寧療護的精神能於所有病房實現,讓人間少些苦,更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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