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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s  
   邊境storegga,寫愛情。
   這三篇描寫不朽親情與愛情的文章,我會留在英國給懷玉看。

懷孕到二十四週的時候,下體還會流出血絲,醫生交代要臥床安躺避免走動。我和啟昇商量後決定辭去補習班的工作專心待產。

我媽和啟昇的媽知道後一直說要來幫我們,但是台北的房子都小,我們租的地方也只有客廳、廚房、臥室,還有一間塞滿書和雜物的書房,沒有多餘的空間再容納一個大人,所以就拒絕了媽媽們的熱心。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爸我媽每天輪流打電話給我,確認我和小孩的狀況;我爸重點問完就掛電話,連再見也不說,我媽就比較囉唆,問東問西,還得講些親戚八卦才肯甘心。

那天一早我眼皮就跳個不停,我媽竟然不到中午就打電話來。今天怎麼這麼早,不是輪到老爸打嗎?我接起電話就問。我媽沒回答我。我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厚重的呼吸聲,清仔今仔日早起走了,我當下沒聽清楚又問了一次,誰走了?清仔,我媽說。

阿清走了。

我瑟縮在床上,身體側躺,雙手緊緊環抱肚子,不能哭筱雯千萬不能哭,我一邊告訴自己一邊試圖安撫肚子裡的孩子,沒什麼,不要緊的,然後調整呼吸,大口吸氣,緩慢吐氣,但沒有用,巨大的哀傷像尖銳的什麼刺入我的背脊,我感覺到腰部傳來劇烈疼痛,雙腿間流出微量的滾燙液體。我用最後一絲力氣打電話給啟昇。

醫生告訴我們,狀況不好,隨時有流產的可能,孩子出生前我必須在醫院靜養,剩下三個多月,稍微早產以現在的技術來說也沒有什麼問題,醫生說,只要再撐過一個月。

每天早上醒來,我就喝醫院準備好的藥膳湯和烤地瓜或濃粥,然後昏睡到中午,再起身吃點蔬果、魚湯,晚上啟昇來看我的時候會帶我喜歡的甜點像紅豆湯或豆花,向我報告家裡的狀況,我想努力回應他,但人總覺得疲倦,嗜睡,可又睡不好,常做夢,醒來後也不記得自己夢了什麼。

好吧,我說謊,其實我記得所有的夢。

我一直夢到阿清。

我真的認識阿清是在十八歲剛考完大學的夏天,我爸要我回島上幫阿發叔賣船票,阿發叔的女兒被碼頭檢查哨的軍官追走,嫁到台南,今年夏天沒有人手賣船票。我本來不想答應的,但阿發叔薪水發得實在慷慨,反正就兩個月,賺點零用去大學花也好。

阿清在村裡很有名,國中升高中考了全縣第七,那時阿清他爺爺還在碼頭邊那排咾咕厝裡賣冰,高興得連請了全村三天刨冰,大家也都覺得村子裡出了這麼一個天才實在有面子。阿清大我三歲,除了小學,我從沒真的跟他同校讀書,只是一直聽到他的傳說,上高中有同學知道我們同村會問我認不認識阿清,我只能搖頭,同學瞬間失望的表情總讓我覺得自己做錯事情。

阿清上了大學後情況似乎變得不太一樣,聽他同校的學長姊說阿清從來不去上課,明明是電機系卻老躲在宿舍裡讀尼采、波特萊爾什麼的,學分幾乎當光。阿清的爺爺在他大二那年死了,阿清他爸差點不讓阿清回來奔喪,說他丟盡吳家的臉。阿清的爺爺死前都還念著阿清小時候多麼聰明,媽祖婆說是太子轉世,一世人好命。

阿清沒有預警地回到小島來,聽說被學校開除,他爸向村裡的人發誓這輩子不跟阿清說話。阿清的媽在我們小時候跟人家跑了,所以阿清他爸特別疼他,每次潛水抓回來最大的那隻龍蝦絕對不賣,煮成鹹粥給阿清吃,阿清他爸自己不吃,看阿清吃。我想阿清他爸一定非常傷心,覺得自己再次被心愛的人背叛。

阿清坐下午最後一班交通船回來,熱死人的天還穿得全身黑,背了一把吉他什麼都沒帶。阿清到的時候我正向阿英姨點刨冰的料,阿英姨突然停下動作看著碼頭,我順著阿英姨的目光看過去,看見阿清走下船,一個瘦高的黑影。阿清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阿清他爸當然也不可能來接他。整間冰店原本喧譁的人聲瞬間安靜下來,大家像看默片一樣看著阿清無聲從碼頭走上來,經過店門,又沿著馬路走遠。

隔天阿清自己到碼頭接包裹,十二個大紙箱,每一箱看起來都重得不得了,我不斷聽見胖福邊搬邊幹譙。阿清自己騎機車把紙箱一箱一箱載回家,聽說裡面都是書,不過只是聽說而已,沒有人真的問過阿清或阿清他爸。所有人都在偷偷注意阿清的一舉一動,但又不敢隨便和別人在公開場合聊起他,主要是怕阿清他爸聽到難過,又或許是阿清身上有種震懾他人的魅力,讓人覺得在背後議論他很不應該。

阿清極少出門,但是每天下午3點他會載著他爸的潛水用具到碼頭來,穿泳褲直接下水。有時阿清會帶珊瑚或龍蝦回來,有時空手,有時候是些莫名其妙看起來像垃圾的怪東西,比如褪色的金錶、長出白斑的拖鞋、瓷器碎片……有次阿清拖回一個比人臉還大的蚌殼,不過打開後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沙。

漸漸地我發現一到下午阿英姨的冰店就開始坐滿人,大家藉口吃冰來碼頭看阿清潛水,小島上實在沒有新聞,阿清每天帶回的東西就成了新聞。

阿清上岸後會把所有用具洗好曬在堤防,再沖身體,擦乾,套上T恤和運動褲,然後到阿英姨的店吃冰。阿清不說話,二十塊放到台子上,清冰一碗二十,阿英姨會替他多淋半匙糖。

阿清坐在離門最近的桌子,一邊吃冰一邊看著堤防上的東西,頭髮滴滴答答淌著水,濕的T恤貼合他的身體,給人一種雖然穿著衣服,卻沒有穿衣服的錯覺。每次坐在他身側吃冰,看著他胸膛規律起伏,我都有空氣突然被抽光的窒息感。

我承認為了吸引阿清注意我曾試著穿得清涼,熱褲短到我媽問我是在賣票還是賣人,我和我媽為此大吵一架。不過阿清從來沒有多看我一眼,一次也沒有。

那天下午4點照例有群人在阿英姨店裡吃冰,寧願七、八個人擠兩張桌也沒人去坐門邊那張。阿清那天較晚上岸,看起來沒什麼收穫,只撿了個青啤的綠瓶回來。他沒把玻璃瓶放到堤防上曬,反而一路拎著走進店裡,所有人看著他以為他會跟平常一樣掏出二十塊買冰,但他直直走到我面前放下玻璃瓶,然後才去和阿英姨點冰。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背對大家坐下來吃冰,把我獨自留在眾人質問的目光中。

那天下午每個遇到我的人都問我那是什麼,我實在答不出來,就是個被海流刮到面目模糊的綠色玻璃瓶嘛,裡面好像有東西,但瓶口被塞死,我試了幾次都挖不開,可能得打破才會知道裡面是什麼,不過我不想打破它。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只玻璃瓶看來似曾相識。阿清把玻璃瓶給我後一樣沒有多看我一眼,也沒有跟我說任何一句話。

隔了幾天某個早晨我才想起一件事。大概國小一、二年級的時候我曾經瘋狂迷戀過蒐集紙娃娃,為了蒐集到雜貨店裡所有種類的紙娃娃,我每天從我媽或我爸的口袋裡借用一點錢,後來我媽整理櫥櫃從家裡搜出四、五個餅乾盒滿滿的紙娃娃,我爸簡直被我氣瘋揍了我一頓。平常我媽還會在我考不好的時候拿水管抽我掌心,但我爸疼我,連罵我都少,那次我爸竟然打到我小腿瘀青,要我跪在鏡子前反省不准吃飯,我第一次在心裡感覺到恨意,我要逃離這個恐怖的家,離開這些恐怖的人,而我無處可去。我寫了封信給海底女巫,那個給小美人魚一雙人腿的女巫,我用紅色蠟筆(因為覺得那樣比較醒目,有緊急的意味)寫著注音:女ㄨ,ㄨㄛˇㄨㄛˇ的ㄐㄧㄠˇㄍㄣㄏㄨㄢˋㄧˇㄅㄚ,大概是那樣子的一封信,然後拿了我爸一個空酒瓶,把紙條塞進去,封死瓶口,丟進海裡。

不可能是那個瓶子吧。

帶著住我們家民宿的觀光客到海邊抓蝦時我還在想,不可能是那個瓶子吧,我坐在滑溜的礁石上,不太認真地看顧那些驚呼連連土包子一樣吵鬧不休的觀光客,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靠近,是阿清,雖然我沒有聽過阿清說話但我第一秒就知道那是阿清的聲音,夏夜濕涼海風一樣的聲音吹入我的耳蝸,進入我身體:裡面是什麼?

我從礁石上彈起差點跌入水中,阿清迅速拉住我的手臂穩住我,然後他又問了一次,裡面是什麼?

我搖搖頭說,瓶口塞得很緊,打不開。

我聽見阿清輕笑的聲音。

阿清說,今晚有流星雨要不要一起看,他會準備啤酒和洋芋片。我問,幾點?2點,他回答。好,我說。這時一個觀光客滑倒大叫,大男生的喊得比殺豬還慘,我趕緊過去處理,再回頭阿清已經不見了,真的要去看流星雨嗎?他都沒有說約在哪兒。

約得不明不白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到了凌晨2點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個阿清真的很討厭,為什麼約人這麼沒有誠意,我在心底默默生氣,甚至委屈得想哭了,然後我聽見,有什麼東西從窗口被丟進我房間的聲音,我驚坐起身,走到窗邊一看,阿清在樓下對我搖手,好像他是在下午2點找我去海邊撿貝殼一樣一點都沒有不安的表情。我躡手躡腳經過爸媽的房間走下樓,又躡手躡腳拉開大門。阿清坐在腳踏車上等我,我小心翼翼關好門,坐上腳踏車後座,突然才發現自己沒有穿內衣。抓好,阿清拉過我的手環住他,我感覺自己的胸口抵著他的背,感覺到他的身體呼吸時輕微的擴張和收斂,感覺到一種類似欲望的潮熱湧上臉頰。好險是黑夜,黑夜能掩藏許多祕密。

我們一路騎到天台山,凌晨2點的小島安靜到似乎能聽見每扇窗後的呼聲,海浪從沙粒縫隙間流走的聲音也變得十分清楚,好像整片海灣都在微微打鼾。爬往山頂的木階完全沒有燈,阿清自然地牽著我的手上山,我們在山頂找到可以容納兩個人的草坡,阿清拿了件薄外套先替我鋪在地上,晚上濕氣很重,他說,但自己卻隨意枕著手就躺下。其實流星雨是昨天的事,我記錯了,他說。原來是昨天呀,我無意識重複阿清的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知道自己緊張得快要死掉了,擔心阿清已經聽見我亂七八糟的心跳聲。阿清貼近我的左臂躺著,體溫很高,輕聲哼著我從沒聽過卻覺得十分好聽的英文歌,慢慢的,我忘記自己是在凌晨2點和阿清躺在漆黑的天台山上,我覺得自己躺在無垠的宇宙之中。

有點冷,我挨向阿清,睡意襲來。

欸欸欸不能睡著會感冒,阿清搖搖我伸手指向星空,妳看這些星星,有的可能已經死了噢,只是它們發出來的光跑了幾千億年才到地球來,才被我們看見,我們看見的可能是已經消失的東西噢。阿清這樣說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能感覺到他心底巨大的哀傷,好像他曾經擁有過什麼,確定會失去的東西。

後來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在半夜2點見面,阿清騎著腳踏車帶我在小島上遊蕩,夜晚的小島好像只屬於我和阿清兩個人,我靠著阿清的背同時感受熱的臉和冰的腳尖,以為那就是愛情。

阿清的父親常常喝醉,醉到直接吐在床邊阿清就會帶我到他房間。阿清的房間真的跟傳說中一樣擺滿了書,像他們說的尼采、波特萊爾都有,但不只這些,更多更多,馮內果擺在康拉德旁,傅柯躺在薩依德身上,更多更多。我喜歡閉著眼用指尖一一摸過那些書的書背,好像正在彈奏一首歌,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一個人如果讀了太多阿清架上那些書,就會變得不太快樂。阿清潛水撿回來的雜物就堆在房間角落,散發著深海的氣味,我們在那樣的氣味裡接吻,阿清會熱烈地親吻撫摸我全身,但從不開口要求什麼,有時他會突然緊抱住我渾身顫抖,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屏息等待尖銳的欲望退去,阿清抱我抱得像要把我嵌入他的身體時,我因為他的痛苦而快樂,我很高興自己是能讓他痛苦的人。大部分的時間阿清會帶著我到處探險,和阿清到過的地方對我來說都變成了不一樣的地方,阿清總有各式各樣的故事,每一間傾頹的古屋,每口井,每一片枯萎的草原,阿清都能說出一個專屬那些物事的故事,我常覺得那些東西是因為阿清說的故事才存活下來的,是故事讓風景變成永恆的記憶。大概是阿清和那些故事的關係吧,我在大三時不顧家裡反對從藥學系轉學考到北部的一間大學去讀中文,也是這樣才認識了啟昇,跟啟昇結婚。

每天2點溜出去很快就讓我在白天變得恍惚昏沉,太晚回家的時候我就乾脆不睡,免得趕不及賣早班船票,但如果不小心睡著那就完全叫不醒了。我媽起初以為我病了,後來又以為我煞到什麼,還帶我到廟裡給花婆收驚。我把睡眠時間調到下午,不再到阿英姨店裡吃冰看阿清潛水,一方面是為了晚上有精神出門,一方面怕被人發現,我和阿清對望的眼神中藏了太多親暱。

整座島被我們走遍了我們就到海邊,躺在冰冷的沙灘上看星星,有一次阿清跟我說了一個人頭馬的故事。阿清說,世界上最後一匹人頭馬逃到了河邊,他高舉雙手在月色下過河,如果有人在這時看見人頭馬一定以為他是俊美的男人,但其實踩在河床柔軟泥沙上的是馬的身體。人頭馬走到河中央時看見一名美麗的女子正在沐浴,他情不自禁走向女子,女子發現有陌生人靠近立刻呼救,人頭馬看見村人拿著武器趕來便抱起女子逃開,畢竟下半身是馬所以跑得非常快,村人很快就被遠遠甩在身後。

然後呢,我緊捉著阿清的手臂問。

他撥開我頸項間的沙粒繼續說,人頭馬帶女子到山崖邊的草地上,女子問,你真的是一匹人頭馬嗎?是的,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匹人頭馬。女子說,我一輩子都在等待遇見一匹真正的人頭馬,如果可以,讓我為你生下一個孩子吧。赤裸的女子躺在草地上,人頭馬試圖趴在女子身上,但沒有辦法交合,女子轉過身暗自哭泣,人頭馬絕望地走開。這時村人趕到,他們把人頭馬逼到崖邊,崖下有塊突出的岩石,岩石經過千年風雨錘打變得鋒利,人頭馬跌落,身體被岩石從中間畫開,變成了半個人和半匹馬。

我感覺漲潮的浪打到我的腳背,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說。

人頭馬終於能平躺在地上了,他發出滿足的歎息,轉過頭看見馬的下半身流出汩汩熱血。人頭馬凝望星空,像他長久以來期待的那樣,感覺發亮的星星朝他墜落,夜空變得黑黯而沉重,那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

阿清講完故事,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海水已經蔓延到我們躺下的地方,我的衣服都濕了。我站起身,脫去身上的衣服,赤裸走進海中,夜晚的海水比沙灘溫暖。阿清也起身褪掉衣服下海。我們在海裡游泳,潛水,阿清教我怎麼閉氣延長在海底的時間,我們在海底接吻,被鹹得發苦的海水嗆到,阿清在幽黯深邃的海中深深地抱住我。我想著剛剛的人頭馬的故事。我貼著阿清的身體,貼在他耳邊說,你真的是一匹人頭馬嗎?世界上最後一匹人頭馬?我這輩子都在等待遇見一匹真的人頭馬,如果可以,讓我為你生下一個孩子吧。

阿清發出低沉痛苦的呻吟,像一匹真正的、跌落山崖身體被岩石切成兩半的人頭馬。不用任何人教,我把手放到那個我已經很熟悉的物體上,撫摸它,直到阿清發出一聲壓抑的歎息後把我抱得更緊。阿清的雙眼緊閉,好像我做了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又好像我做了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所以才把他從某種痛苦中解救出來。

那樣的時刻裡,對我來說像傳說一樣的阿清會變得莫名脆弱,脆弱的阿清似乎才是我能擁有的東西,我希望他一直那麼脆弱。

7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我爸媽要到本島喝二表姊的喜酒,交代我好好顧家,我幾乎是用跳的把他們送出門,阿清說那樣的話下午我們可以一起潛水,他要帶我去他潛水時發現的祕密之地。

我們分別從不同的沙灘出發,在入港的燈塔基座附近會合,阿清說潛水裝備很重由他背著,需要潛水的時候再把氧氣罩給我就可以了。不知道游了多久,我感覺後背被午後陽光曬得發燙,海岸只剩一條線,我很害怕。阿清說不要怕,這裡我常來,很安全,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就在前方。

那時,整叢珊瑚礁還是活的。

彷彿從海流深處生長出來、無比巨大的珊瑚礁被各色雀鯛圍繞,射入海中的光碎成無數光點,一顆顆發亮的光點反覆落在珊瑚礁上,彷彿整叢珊瑚礁並不真的存在,只是場閃爍的夢。我激動得幾乎流下眼淚,內心充滿惶恐,覺得人的眼睛不該看到那麼美的東西,看到的話要遭受天譴。

阿清拍拍我的背,我們又沉默地游回小島,在入港的燈塔基座附近分手,各自回到出發的沙灘。

那是阿清第一次進到我家。我們一起洗了澡,然後在接近黃昏,家家戶戶煙囪開始冒出帶著食物香氣的白煙時,第一次做了愛。

安安靜靜,像夕陽沉入海底一樣,沒有發出聲音。

我們在島上每個不會被人發覺的地方做愛,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阿清房間。阿清房間有扇面海的窗,可以聽見海的聲音,角落從深海被拾回的物事發散著毀敗的氣味,濕涼海風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整個房間像漂流在海上的一艘船,上面只有我和阿清。為了不要發出聲音吵醒阿清的父親,我們把床墊移到靠窗的地板上,阿清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能看見窗外的星,我在阿清身上的時候阿清也能看見窗外的星,好像我們在銀河系做愛,好像我們也是星星。

在阿清房間裡做愛最棒的並不是天上的星,是阿清的歌。做完愛後阿清常會抱著吉他靠牆低聲唱歌,我最喜歡他唱披頭四的〈When Im Sixty-four〉,每次他唱這首歌我都會要求他多唱幾次。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會跟這個人一起生活到白髮蒼蒼,齒牙動搖,生活到我們都是六十四歲,我這輩子只會愛上阿清一個人,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為我在做愛後唱一首披頭四,為我唱Will you still need me, Will you still feed me, When Im sixty-four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變得容易哀傷,從阿清家離開的時間也愈來愈遲,阿清常得狂飆腳踏車才能在天亮前送我回家,有時到家已經5點,我媽早在廚房忙碌準備客人餐點我才偷溜回房間,有幾次竟然在樓梯間遇到我媽,我裝作剛睡醒的樣子摸進廁所,聽我媽在背後叨念說怎麼養了個女兒只會睡覺都不幫她。

我一邊在浴室洗臉一邊聽我媽在門外滔滔說個不停時都會覺得非常非常寂寞,連這個把我帶到人世的女人都不知道我正瘋狂愛著某個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這樣瘋狂愛著某個人。

然而夏天終究會結束的。

島上的遊客日漸稀少,我媽整天叮嚀我要趕快收東西免得到時候要去讀書了才東漏西缺要家裡寄,我媽愈是念我我就愈不想收拾,好像把東西都收好了就到了和阿清分離的時刻,好像這次和阿清分離後就永遠不能再見到阿清。阿清察覺到我的不安,放任我在他房裡賴著不走,總是到最後一秒怕我被我爸打才哄我回家,然後飛一樣地騎著腳踏車穿過初醒的陽光和村落。好像在逃命喔,我說。

8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早晨,下了雨,阿清和我忽然被雨聲驚醒才發現已經過了5點,連阿清他爸的呼吸都變得輕淺,快要醒來的樣子。我們慌慌張張出了門。

我像平常一樣跳上腳踏車緊緊抱住阿清,車剛過彎,一旁小路衝出一輛警車,我和阿清跌進路旁草叢,年輕警察神色緊張下了車,結結巴巴問我們有沒有事,我和阿清搖頭說沒事沒事請你不要告訴我們爸媽。年輕警察是剛調來的巡官,整天愁眉苦臉祈禱快點離開小島,他不會揭發這件事的,阿清給了我這樣的眼神,我也慶幸。

警車開走後,阿清發現我的短褲上沾滿了血,等我再張開眼發現自己竟然還躺在阿清床上,我的右腳痛得不得了,像被一支巨大的鉗子夾著,浴室裡傳來阿清啜泣的聲音。阿清阿清你為什麼哭,我壓低聲量問但阿清沒有聽見,我拖著腳到浴室門邊,阿清背對我洗著我染血的短褲,鮮紅的血順著水流流進排水孔裡,阿清回頭,我看見他滿眼的淚。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二十一歲的阿清。

再醒來,我躺在醫院,我媽哭紅了眼,我爸站在一旁鐵著臉一聲不吭;再醒來,夜深,我爸睡在靠牆的躺椅上,爸,我想叫醒我爸問他現在幾點,但喉嚨像乾裂的土地發不出聲音;再醒來,同學們圍在床邊。我知道很多人來看過我,但裡面沒有一個是阿清。

我媽說我昏迷了一個禮拜,右腳脛骨裂了不打鋼釘但得先上石膏一個月觀察,我問我媽阿清有沒有來看我,我媽沒有回答,我爸說我敢再提阿清他就打斷我另一隻腿。阿清沒有來看過我,一次也沒有,阿清就像雨水落在海裡一樣從我生命徹底消失。我向每一個來看我的人問起阿清,他們眼神閃躲似乎怕我知道什麼事情,我知道他們共謀著某個祕密,但我連打開病房的窗透點新鮮空氣都沒辦法做到,我沒辦法找到阿清,我沒辦法問問阿清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我要我媽把綠色玻璃瓶帶來給我,困在床上的日子我不是看書就是用一把小銼子,一點一點鬆開封住瓶口的石子,石子竟然還被蠟油固定,到底是誰那麼堅持要封住什麼東西。瓶子被打開的那天早晨,我身邊沒有人,我搖搖瓶子倒出了一條乾枯的昆蟲的腿,難道是蟑螂,哪個人那麼變態?瓶子裡還有東西,我倒立瓶身用力拍了幾下,一隻蜷縮的蚱蜢碎成幾段散落在白色被單上,褐色的屍體相當乾燥,看不出任何曾經埋藏在大海深處的痕跡。那隻蚱蜢是死了才被關進瓶子裡,還是活生生被困死瓶中?

沒有人能回答我。

就像沒有人能回答我,為什麼阿清始終不來看我。

我晚了一個月才去讀大學。

我晚了七年才知道我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

我和啟昇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媽才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我昏迷的時候阿清和他爸跪在病房外請求我爸原諒,要不是二叔和大伯拉住我爸,我爸可能會把阿清打成殘廢,阿清他爸哭著請求我爸原諒阿清,看在阿清從小沒有母親的分上饒他一次,他會把阿清送到朋友的遠洋漁船上,兩、三年不再上岸。我爸原本還想告阿清,但我已成年,親戚朋友也要我爸別把事情鬧大對我不好。最後甚至連花婆都來了,她告訴我爸他前輩子欠了阿清一條命,這輩子我來幫他還,還完兩家的債就清了,永世不再糾纏。

我爸後來好幾年不跟我說話,也不讓我回到島上。我知道我傷透了他的心,我沒有權利抗議。

偶爾我從別人那裡聽到阿清的消息,有人說阿清在跑船時染上毒癮,有人說阿清娶了一個酒廳的女人,有人說阿清他爸死的時候留給他一屁股酒債。總之阿清對我來說從此只是個消息,再也不是有溫度的人。

我和啟昇結婚第一年回娘家的時候,我在碼頭遇見阿清一家人,阿清一頭灰髮,骨瘦嶙峋,看起來像四十歲,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即使他已經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阿清對我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向我介紹他的妻子,他妻子是個樸素殷實的女人,不像酒家女,兩個小孩看起來跟年輕時的他一樣聰明伶俐。我跟啟昇說,這是阿清,我們同村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清。

也許是因為那場車禍那個流失的孩子在我身上留下看不見的傷,我和啟昇結婚很多年後都沒有孩子,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啟昇比我還緊張,我和我媽都沒有告訴啟昇以前的事,我們都很愧疚,我媽說我一定得為啟昇生個孩子,我說我知道,預產期前三週我連翻身都不敢。

啟昇白天上班,晚上就到產房陪我,念書給我聽。有天晚上我覺得空氣好悶,我說啟昇能不能開窗,他說窗戶有特殊設計不可能完全打開,我說那拉開窗簾好嗎我想看看天空,他說好,拉開窗簾,把窗戶也開了一條縫,入秋的空氣帶著城市的煙塵流入內室,隔壁床沉睡的孕婦突然打了個小噴嚏,啟昇又把窗戶關緊。

我看著城市上空難得出現的幾顆疏落的星,覺得自己孤獨得像世界上最後一匹倖存的人頭馬,我在那樣的孤獨裡入夢。

夢裡我回到小島的海灣,二十一歲的阿清在我面前頭也不回地走,我想叫住他卻沒有辦法發聲,我想追上阿清,但是身體好沉,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挺著九個月大的肚子行動困難,阿清等我我在心底大喊,但阿清沒有聽見。年輕的阿清自顧自穿上潛水裝備潛入黑暗的海,我緊跟在他身後,夜晚的海水溫暖如吻,我覺得入水後身體變得好輕,阿清仍舊沒有回頭一直向前游去,我跟著,知道他要去哪裡。

我們一起抵達那叢珊瑚礁生長的海床,但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留下來了。黑暗的水流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感覺自己身上的什麼也跟著水流漂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阿清的身影慢慢溶解在黑暗之中,最後什麼都沒留下。

我醒來,床邊站著一臉驚慌的啟昇,羊水破了。

羊水聞起來有點像藻類腐敗在溫暖潮水裡的味道,下雨了我說,但沒有人聽見,我看著窗外的雨絲,想像無數的雨在夜裡像流星靜靜落入海中,靜靜變成海的一部分。我想像在海流最深最暗的地方,在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人到過的地方,一只藏著紙條的玻璃瓶,祕密地躺在那裡。

也許某天會有人發現它,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發現它。

文見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dec/10/today-article1.htm?Slots=TPhoto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dec/11/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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