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12月12日凌晨5點多，天還沒亮，小大準備去機場，搭機回印尼……

爸爸第一次中風後的九年內，有過四個幫忙的外勞，

菲律賓籍的V、Lillian、Jean，和印尼來的「小大」。

V胖胖的，內向、溫和、友善，

（ 91年11月，瑞梅國小  親子音樂會。最左為V）

 91聖誕

雖然離開幼兒到異鄉工作，但心情平穩，常一邊做家事一邊唱歌，

兩年多之後，因得知丈夫◎◎，精神和行為突然開始「異常」……，

在我們惋惜中匆匆回國。

Lillian做滿三年，回國休假後再來一年多，和我們相處愉快，

 93年聖誕  右排前數第三個

 94年5月  孩子生日

突然讀高中的兒子讓女友懷孕、丈夫車禍受傷，兩件事幾乎同時發生，

跟她聊過之後，她情緒持續低落，我們與她解約、讓她提早回國。

 97年7月  回菲律賓

Jean和小大都是原來在其他家庭幫忙，

後來那個家庭不需要幫手了，就來我們家。

Jean還是大學生，休學來打工的，

才待一年（在台灣滿三年了），就依原訂計畫回菲律賓繼續念書……。

接著就是小大。

去年七月，小大來之前，仲介跟我們說

「她做一年半就滿三年，必須回印尼休假，

還是你們要重新申請一個可以做三年的……」，

那時，爸爸的身體狀況是近幾年最差的，

我們根本不敢想「一年半」之後的事，就答應仲介，承接這位外勞。

小大來的時候，關於照顧爸爸，有一種「霸氣」，

剛開始，我很不習慣，

比如我說：要幫爸爸蓋這件被子……，

她會說：不用，這樣阿公會太熱，蓋那件就好……。

我心想：

奇怪，我們照顧爸爸這麼久，剛來的你竟然推翻我們的意見，

好像比我們更懂爸爸需要似的，又像爸爸是歸她「管」、不歸我們……。

不過，因為對人的基本尊重，也因確定她的出發點良善，是對爸爸好，

在意見相左時，我們還是陳述我們的考量，跟她溝通。

這個問題，很快地就不成為困擾。

她之前已經來台灣一年半，中文還不錯，到我們家的時候就說：

「如果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願意認真為你做事，

如果你對我不好，就算是工作很輕鬆，我也不想做下去……。」

對於工作，她自有一套標準：她的「忠誠」，決定在雇主對她的態度上。

好幾年前在楊梅的地區醫院當志工時，

看到病房裡好多外籍看護單獨照顧病人，尤其是老人家，

心裡非常感謝他們幫台灣的人這麼多忙，

與照顧爸爸的幾位外勞相處多年後，這種感受更為真切。

他們的性格和能力雖然不同，但共同的是：對爸爸非常好，

也確實分擔了我們陪伴爸爸所花的時間和精神，

我滿心感謝。

我們把爸爸當baby般呵護，

行動不便、動作緩慢、講話不清楚、不能自己吃東西和大小便的他，

就真的變成像baby一樣，常常睜著無邪的眼睛，

比baby還「乖」的是，他不會哭不會鬧，情緒很穩定。

因為爸爸是這樣「脾氣好」、「好照顧」、「像baby」，讓人覺得「可愛」的老人，

幾位素不相識的異鄉人，在短短時間內

承襲了我們家人慣用的語氣，用體貼和仔細的態度，加入照顧之列，

比如幫爸爸拍背前，問：幫你拍背好不好？

爸爸說「好」，我們回答「謝謝！」

再說：「對不起，幫你翻一下身哦……」，因為翻身時會有點不舒服。

抱爸爸上床時說：手放在肚子上一下好不好？

爸爸點頭，我們說「謝謝！」

爸爸把手放在肚子上，我們會說好乖或好棒哦！

「謝謝」、「對不起」和「乖」、「好棒」是掛在嘴邊的話。

至於爸爸坐沙發時，要擺哪些大墊子、小抱枕、圍兜等，讓他坐得穩和舒服，

上床睡覺時，視天氣情況要蓋厚薄不一的被子、加減大毛巾、墊腳……，讓爸爸舒適，也不會太熱或太冷，

……

這幾個外勞真的學得很快，真的很棒！ 

其中有三位，都親口跟我說過：我把阿公當自己的爸爸……，

都曾為爸爸流下真情的眼淚 。

可以說，在照顧爸爸上，這些幫手都和我們「同心」，一點都不像「外人」，

這讓我既感謝又感動。

小大到明年初，來台滿三年，要回國休假一個月，

機票都訂了，也提早辦續約的手續，想不到體檢時發現肺部有陰影。

開始時懷疑是肺結核，但並沒有一般的症狀，我們也認為會沒事，

但為國人健康把關的醫療單位不放心，不斷要求做各種檢查。

小大去了好幾趟醫院，還做了電腦斷層掃瞄，

結果，雖然不是開放性肺結核，但因有疑慮，必須進行預防性的投藥，

最糟糕的是，繳了三年健保費的她（雇主也要負擔），

竟然不能在台灣吃藥，一定得回印尼……，

醫療單位還通知：「兩個星期」內就要出境。

接到仲介公司打來這個電話，

我腦中浮現跟小大說這壞消息的畫面：我抱著她哭……。

雖然，失去疼愛爸爸的幫手，對我們來說是一大損失，

重新申請外勞和訓練，也是件麻煩事，

但我想到的是，

有經濟壓力的小大，幾個月內無法工作、沒有收入，一定很憂心，

讓我流眼淚的除了這，還有，離別在即的感傷。

面對這遺憾的事實，家人馬上決定，多給小大一個月的薪水，

希望她放心好好養病（印尼一個月工資3000元），以後再工作賺錢。

小大訂了一個大紙箱，先船運一些衣物，

裝不滿的一半空間，我和小慧翻出儲藏室裡大大小小沒用過的物品，

凱去買了她喜歡的、印尼沒有的食物，把它裝得滿滿的。

她說回到家鄉，要灑些糖果給小朋友們搶……，

我去大雜貨店買了糖果餅乾巧克力，

讓孩子拿給她，表達他們的謝意。

回印尼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

12月11日晚上，爸爸給了小大一個紅包，

小大才說一聲「謝謝」，就哭出來，

抱著爸爸一直哭，說：「阿公……」。

我哽咽著跟爸爸說：爸爸，小大生病，要回印尼了，她對你很好，她現在很難過，在哭，你幫她擦眼淚好不好？

爸爸也哭了，緩慢地從我手中接過衛生紙，

緩慢地把手移動到小大臉上，擦小大的眼淚……。

（看！像不像父女……）

我流著淚說：謝謝你對我爸爸這麼好……。

小大和爸爸的手握著好久。

那天睡前，我請小大過來，幫我翻譯一封信——一封寫給她兒子的信。

我告訴她的兒子：

媽媽是個和善體貼的人，是盡職的幫手……，

我們很感謝她幫忙照顧父親……，

媽媽來台灣賺錢，心裡常念著你，為了撫養你，忍受思鄉之苦……，

媽媽生病了，希望你能幫忙照顧媽媽……，

不要讓媽媽擔心（兒子先前出過車禍）……，

最後，祝福他們。

孩子寫了三張「心經」祝福她，

小大一邊問我，一邊在紙上註明是哪個孩子寫的。

12月12日凌晨5點多，仲介公司的車子來了，

除了去韓國出差的智，凱、小慧和我都起來送她，

表達我們衷心的感謝，也為睡夢中的爸爸傳達他無言的感謝。

小大在爸爸瘦到剩下40公斤的時候，開始幫忙我們，

我們真的很感謝她，在一年半之間，幫我們把爸爸「養胖」了。

  99中秋烤肉

我問小大家裡有電腦嗎？她說沒有，

我請她寫好兩個信封，說會把最近拍的相片寄給她……。

小大搭的飛機在12日早上9點多起飛，

她說家住在很鄉下的地方，從機場回到家，要8個小時。

13日下午，凱接到一通沒有電話顯示的電話，那頭的人說：「哥哥……」，

凱乍聽，以為是接到「限制級」電話，

再聽下去，原來是小大打的，

跟我們說：13日凌晨2點多平安到家了……。

「哥哥」，

是啊，小大平常都是叫凱「哥哥」的。

小大，雖然我們不捨得妳離開，但希望妳回國後，身體趕快好起來，

我相信，不管多久，我們一定能再見面的！

我們懷念妳，也祝福妳和妳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