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一個同輩「朋友」來看爸爸。我其實沒跟他講過話，是父母那代互相認識。印象中他長得俊俏，多才多藝，四年級之前是二堂姊的同班同學，後來搬去台北，後來當建青社的主編，到大學都一直是風雲人物。現在在某大學法律系執教，哥哥是中研院台史所的研究員。

去年有些因緣和他聊起來，他說要來向爸爸致意。去年暑假就說了，但爸爸住了好幾次院，一直不穩定，這事一拖就拖到寒假。

那天午餐前，我和他聊爸爸，帶他過去看爸爸，再回來看一大堆爸爸的手稿，
爸爸的手稿很多是針對時事做評論。
當然我也跟他說到爸爸在媽媽過世後寫的回憶錄「靈肉血淚」，
還有旁邊一大疊爸爸保留下來的和朋友的通信，包括女朋友男朋友。

他說的一點我非常認同。
他認為那些時事性的手稿，其價值低於爸爸的回憶錄，因為回憶錄裡面的內容是超越時間性的，可以更認識一個人的內在。他甚至建議我把這些資料全部交給一位文學家，請他以第三者的角度來寫爸爸的故事……。

他本來以為我拿手稿給他看，是想說他哥哥做台史研究，要讓他看看這些文稿是否有保存價值。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純做分享。對我來說，手稿就是我至親的人的溫度。這些內容提醒我爸爸是怎樣的人，包括他以行動關懷社會。這些手稿也可以幫助我認識我來不及認識的母親的很多面向。
我沒想找個文學家把爸爸的一生寫成故事。其次，也不會讓其他人來認定爸爸的手稿是否有整理和出版價值。

當我說受到家庭的影響，我總是說到爸爸的部分，他注意到這一點。我回答說，雖然我對媽媽的了解不夠多，但是影響我最深的家庭就是媽媽和爸爸共同建立的，如果不是媽媽，爸爸就不會是這樣，他們建立的家庭也不會這樣……。

其實，在細看這些手稿以前，我以為那些手抄文字就是「靈肉血淚」的重謄稿，不知道爸爸抄的是自己和朋友間的往返信件，包括男生女生。
我看到男生朋友寄給爸爸的信。那些朋友我們從小熟知，我只知道他們和爸爸交情很好，信裡看到他們聊的深度，讓我很驚訝，因為有些人看起來，跟爸爸只是說說笑笑而已。
和女生朋友的信件往返。「往返」，因為爸爸有留信的草稿(後期是留影本)。爸爸大學有幾個女生朋友，其中有一個讀哲學系，我知道名字，他以前有說。裡面就有和她，還有媽媽，還有其他女生的通信。

哲學系女生曾經說我爸爸沒有追女孩子的勇氣……。其實爸爸很清楚他要「追」的是誰，他要與誰保持朋友關係。我看到爸爸如何決定選擇媽媽而不是其他女生，做為可能的終身伴侶，在決定的那個時候，他如何描述媽媽吸引他的特質……。

媽媽在我18歲時過世，在那之前我是學生，也是被動被照顧著的寶貝女兒。學生生活體驗有限，進大學後乃至戀愛成家生養小孩的種種過程，不只母親無法參與，我更永遠失去了與她對話的機會，很多想說的想問的都來不及了。

爸爸自從用鼻胃管和逐漸失智之後，已經好久沒辦法清楚說話了。我們都當他小孩子。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最了解我的人沒辦法跟我對話，我某方面來說是非常孤獨的。

數十萬字的手抄信件，我一邊看，常常一邊哭。
激動，感動，深刻的存在感。
沒有想到
爸爸是用這種方式繼續陪伴我，跟我對話，
讓我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