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蜜：

        枕邊蜜語，我們常提到「白首偕老」，或各自說：「我願先走」，終於，妳都如願以償了。這三年來，我們雙雙白髮斑斑，不是「白首偕老」嗎？莎翁說：「弱者是女人」，但妳絕非弱者，我倆之間，我更不是強者；只是為了妳，我奉送了先決權，讓妳先走。

        充滿詩情畫意的粉紅色斗十室（摯友薛君住所三樓閣樓，牆壁漆成粉紅色），是我們三、五好友經常聚會之所。陶醉在優美的旋律中，我們暢談文學、美術、人生哲學等，往往到半夜，甚至通宵達旦。貝多芬的「合唱」及「命運」交響曲，激發我們對生命的熱愛，他的「田園」交響曲，讓我們擁抱大自然、珍愛大自然。巴哈‧古諾及舒伯特的「聖母頌」，提昇人性使之趨向神性，我們隨著樂聲幻想著人神合一的境界。撒拉撒特的「流浪者之歌」，那如泣如訴的「求愛」樂章，竟成了我們的定情歌。認識前三年，比巴黎所有沙龍更富詩意的粉紅色斗室，儼然是我們的鑄情所。

        往後三年，我們奔向熱戀之程，如影隨形，妳成了我的隨身寶。花前月下、湖光水色、旭日東升、日落西斜，那個良辰美景，我們不在一起共賞、共享呢？騎著破舊的腳踏車，帶著妳跑遍桃園近郊，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竹圍海濱就如號稱歐洲蜜月之都的蘇蘭多，帶給我們多少羅曼蒂克的回憶。東門溪比美多瑙河，觸發我們多少藝術的隨想。竹林山寺，不就是梵蒂岡聖彼得教堂？它賜予我們無數的祝福。月光下的遼闊原野比大飯店總統套房更富詩意，成了我們的洞房，月娘是天然的花燭。我們臣服於大自然的魅力，融入神聖造化，分享崇高性靈之樂。

        常言：奇文共賞，美味共嚐，奇景共融，佳音共鑑，奇趣共享。共享才倍覺美好！記得蜜月旅行的第一餐嗎？魯肉飯與魚丸湯，我們是吃得那麼津津有味。人和、地利、天時，我們認為「人和」是最重要的。我們幾乎每晚九點半的約會（妳的家教結束時）不是風雨無阻嗎？記得曾有一次暴風雨（天不時），滿地泥濘（地不利），我們還是照常赴會。為了讓妳不受風雨之襲，我第一次接近了妳；我們的兩情相悅，使得天候反成了感情加溫的觸媒。

        正當我倆一天都無法分離的時候，無情的召集令，讓我不得不遠赴左營陸戰隊。藉著每天一至二封的頻繁通信，以繫我們相思之情。曾有一次因郵局的誤失，一天沒有接到我的信，妳竟給我天大的判決：「恨死你了！」往後，我每天戰戰兢兢，非趕上最後一班收信時間不可。音訊的來往畢竟不夠，我天天為了請假見妳，煩惱不堪，往往冒犯軍紀，不假離營或逾假歸營（十個月中，回來二十四次，總共六十多天）。北上的平快車，一過中壢，我就滿懷興奮，迫不及待要一見面就擁抱妳。通常相聚的第一晚，妳是那麼情切切意綿綿，離別當晚，妳卻鬱鬱寡歡，甚至抗拒再見的輕吻。只因為妳預知：親愛，只有帶來別離後的更加痛苦。   

妳常說:「女人是自私的，總希望被愛多於愛人」。男人何嘗不如是？但是我對於妳，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當我意識到妳因為被愛而感到無上滿足幸福時，我因而感到幸福。所以我覺得：愛人才是至上的幸福。

妳說，我們相處二十多年，僅僅出現了一次、唯一的一句「我愛妳」，妳肯定是我說的，我自己倒是記不清呢！你說那是在一個迷人的月夜，當我們如醉如癡地參與大自然造化，妳確記那細小微弱的三個音符，使妳全身酥軟銷魂。妳說要將這三個字保留到新婚之夜，但依然沒有出現，甚至到妳別我而去，竟不曾說過一次。其實，我倆皆同意，那三個絕妙音符，出自口中，將大大眨低莊嚴神聖之意境。

        妳說：「每當身體不適時，真想要你立刻在我的身邊。你的一句安慰之語，一個關心的動作，就能使我完全康復。」妳常想患病或偽裝生病，希望看我那緊張焦慮的祌情，接受我的細心照顧。然而四年來，我傾盡全力，仍無法使妳完全康復，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妳對我失去了信心。我將永遠自責。

        四年內，妳接受了四次手術，前三次都在親友祝福聲中，勇敢、微笑地進出手術房。一鼓作氣，再而不衰，三更不竭，對命運果敢堅毅奮戰的精神，實超乎常人之耐力，讓貪生而仍活著的我備感羞慚。然而，在第四次，妳終究敵不過死神的召喚。不！是慈悲天神的寵召。

四年來，我明知藥石罔效，僅能善意隱瞞妳的症候，給予妳最大的精神支持。我祈求天神賜予我沈著與鎮定，儘量在妳面前強顏歡笑，但昔日的開懷大笑已不復現。在妳背後，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淚。自從妳第一次手術之後，我對生命的期望，僅是「沒有明天」的今天。每當看診後回台北，見到妳微笑地開門迎接，我暗自慶幸又快快樂樂地多活了一天。

        妳先走了，或許天神正急切需要一位輔佐史官，妳被選上了，可幸！老子說「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宇宙萬物總是循環不已，而終究「復歸其根」。生命是超乎時空的，「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以超越空間，「不見其首，不見其後」以超越時間。因此，妳的離開，就是邁向一個新旅程，應視為再生，是重返童年無憂無慮的生活。

        多年來，我們常謂：人過了中年，痛苦的總和大於快樂的總和。妳比我搶先一步，做了明智的抉擇。

我倆稱之為二度蜜月的歐洲之旅，已預先拜會了貝多芬、舒伯特、歌德、拜倫、梵谷、林布蘭特、盧梭、拜倫、安徒生、塞凡提斯、馬丁路德……等。深信妳在彼世天國，會很快地與他們相識，進而成為密友。（他們多半是獨身漢）

願妳在另一個美麗新世界，過著比舊世界更美滿、更幸福的生活。讓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曲、李斯特的前奏曲使妳更熱愛生命；讓撒拉撒特的流浪者之歌、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永遠縈繞妳，帶給妳更富浪漫的生活。讓巴哈‧古諾、舒伯特的聖母頌賜與妳神聖莊嚴的生之意境，以達於人神合一的崇高領域……。

別忘了

頻繁祝福，或雷射訊息！

                                                                                                              夫         72.11.11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