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小時候，常常用到「光陰似箭」來形容時間飛逝之疾速，但總不能真切體會其意。而今，每每追憶一事或與老友晤談，就感慨自己已是有那麼多「歷史」的人！經驗在時光推移中重重累積，甚而讓人時有不堪負荷之慨，於是不免也感激老天賦予人的「遺忘」能力。然而總有些事，在不經意浮上心頭的當時，非只歷歷在目，幾乎還令人隱隱作痛。

     十年了，對您的愛、敬佩和心疼，隨著年歲與對您了解的增加，而愈加深刻。於是，除了些微無益的惋惜之外，更多的是感激－－謝謝上天的眷寵。

     十年前的我，還是一株溫室裡的小花，在您和爸攜手由愛逐成的堅固堡塔中安穩、順利的成長。我不清楚自己的幸福，只偶爾在同學的欣羨眼神、言語中體會幾分。我非常不懂事：您的前三次開刀，父親都一肩挑起，我們三個孩子幾乎完全無知，更不知其痛苦和嚴重性：甚至到了最後一次住院開刀的前期，等待開學的我，還只是陪您住院、做檢查、聊聊天，渾然未知將臨的結果。

     大學聯考前一個月，您每天陪我在家裡唸書、睡午覺，那個月的悠閒心境足足讓我胖了五公斤。我清晰記得，考前的晚上，您陪我睡在客廳的草蓆上，或許是擔心我會緊張得睡不著吧！從學校拿回聯考成續單，您在門口迎我，然後，進門打電話告訴在桃園等消息的爸爸。待我接過電話，覺得爸的聲音怪怪的，您才告訴我:「老爸在哭,他太激動了……」。我不懂事，沒有立刻聯想到，哲學系才是爸爸當年的第一志願。

     我想您心裡也覺得好高興，幫我買了一套新衣服，查了公車指南，和爸一起帶我搭74路公車，參加系上舉辦的迎新活動，真正是親手送我走進了您和爸的母校。那時我心裡想，要學著成為和您一樣外柔內剛的人。

     系迎新後不久，您第四次住院，沒有再離開醫院。我因此沒有參加十月初、全校的聯合迎新……。

十年間，我由懵懂的大學生變成一個可以理家的小婦人，看著這段不算短的日子中的軌跡和風雨，我愈發瞭解自己和瞭解您。

     每當回想到您生命末期，無法開口說話，只以無力的手在紙上寫下自己遍及全身的不適，或者無言地撫著身上的痛處，我不禁要落淚。因為您的溫柔和善體人意，因為您的堅強和勇敢，即使是癌末陪伴您身旁最久的我，也從未聽到任何一聲抱怨或哀喊。您一直那樣默默承受和忍耐，直到最後，都表現出乎常人的勇氣。我方才明白，您為什麼是爸口中「得人惜」的小女人。那麼柔弱，卻也異常堅強！

     於是，我開始回想成長的環境中，您是如何來扮演一位「母親」的角色，如何育成我？

     一個朋友告訴我：「為什麼妳這麼可愛？因為，妳的雙親那麼相愛！」  

     又有位朋友問：「我想知道妳的父母如何教育妳，使妳成為一個如此忘機的天真女孩？」

     我感到慶幸，父母在身教、言教中，早已揭示我們三個子女做為人－－一個有尊嚴的人該具有的品性。從您們的善良和不與人爭的身教中，我們得知並學習：為人首在善意與真誠；從您們的言談行事中，我們學著在亂流中仍能固持正義向前行……。您們無形中教給我們的，是人生中的「當為與不當為」，「先為與後為」。更重要的是，我們培養了獨立思考、判斷的能力，不至於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我們不必在現實中撞得頭破血流，以換取那許許多多面對生命的智慧，或者像其他好多人在茫亂中迷失、走錯方向。因為，久久以前，您們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中，已植入層層沃土和善的種子，也早已豎立了一個生命應奮勉追求的理想典型。

     我們都在學。即使很多時候做錯了、做得不好，很多時候自責、後悔甚至心痛落淚，但是我們從不會質疑，哪些是應自期達到的。

     這種種，也提供已身為人妻，未來有一天亦將為入母的我,一套教育的實際典範。

     這充滿愛與溫情的家，不但提示了理想人格的典型，也間接促使我對愛情、婚姻的期許逐漸形成、確定。當然，現實必定無法一一契合理想，但是有著無形的信念為前導，我在多次顛仆後，仍能不絕望地再站起來，迎向前去。對於不堪的往事，我並不抱怨或悔恨，因為清楚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和誠實，無愧於心。我衷心感激這些讓我成長的人或事。

     從對愛與婚姻的憧憬，到落實於生命與生活中，我有諸多更深的體認：對於任何一種理想，我們總是要在一而再的學習、反省和修正中向它趨近，而非坐待它的降臨。我將與瑞典攜手同心地營造堅實的愛的生活，從中滋養、茁壯生之慾、增添生之喜，也為後代準備著一張溫情滿溢的床。

希望我們有您和爸的智慧和美德，足以將您們賜予我的種種傳承下去，讓孩子們也都能體會到：愛是人生之憑據和生命力之源頭，讓他們在愛與溫情的氛圍中滋長貞樸善良的心，使他們在面對現實社會種種黑暗與不幸時，亦不至於對人性美善的存在絕望；從而，時時有充盈的信心和韌性，去追求個人生命的美善，並奉獻一己之力服務他人。

     或許有些人覺得，我對孩子的期待過多了。事賣上，我是因為擁有這麼多而感到幸運，心懷無盡感激，希望他人也同樣能分享、擁有。

人生當中，有許多人力無法改變，人腦無法解釋的事。或許無名造物主的安排，自有其理路。您的離開，就如眾多善良的人英年早逝，令大家惋惜再三、記憶再三。儘管不捨，但是，想到您再也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或無望地等待奇蹟，我還是要為您感到高興的。

     過去的我是那麼不懂事，不能瞭解您的好，不能絲毫為您分憂、給您快樂。現在的我，長大了些，也因此更能暸解您，卻無法親自向您表達心中的敬意和謝意，或者絲毫回報於您。我的喜悅少了一個可以共同分享的人，好多想問您的事也無從開口了…。這都不是一句「遺憾」可表達萬一的。

     但是，我不會讓這遺憾的心情佔據心懷一輩子！生命如此可貴，活著的人沒有終日悲觀的權利。

     追憶往事或許難免勾起悲傷之情，但這心情卻往往給我一種提醒、一種激勵；甚至可以說，在觸及最深刻的感覺時，也是拂去現實中眾多紛雜事務織成的「無感」之網，直對生命與靈魂深處、真處的時候。面對種種的無奈，除了感謝此刻擁有的一切幸福，我會更莊重的面對未來。

     我想,您也知道,爸和我們三個小孩都很好，親子間的感情和瞭解也愈來愈深刻。在生命的任何時刻，即使不能身影相隨，也都將心念相繫，就如與您一樣。

對於已經離開十年的您，我只願說：

故人不死，永遠清晰存活於親人的懷想中。

  8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