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6.14民生報
那一年,爸爸為我下激動的興奮淚水,也是那一年,他為媽媽流下錐心的傷痛眼淚。
民國72年,我考上台大哲學系,爸爸在電話那頭得知消息,高興得流淚、哽咽。因為,當年,爸爸雖考上一般人認為第一志願的台大醫學系,但他內心真正的第一志願卻是哲學系;女兒實現了他三十年前的願望,教他如何不激動?八月中旬,我在父母陪同下,歡喜地踏入他們的母校,參加系上迎新。不料,就在八月底,我生日那天,媽媽第四度住進台大醫院,在眾親友的擔心和祝福下,接受手術。
爸爸本身是內科醫生,有能力判斷,卻不敢面對媽媽乳癌和蔓延的事實;五年來的診斷和手術,都是由爸爸昔日恩師或學長來進行。每次的手術,在爸爸的愛和支持下,媽媽始終微笑進開刀房,微笑著出來。他們深知癌細胞的頑強,仍心連心地合力接受它的再三挑戰,承擔起所有不安和傷痛,從不讓我們三個孩子害怕和難過。所以,媽媽第四次住院時,孩子們依然沒有察覺事態嚴重。考上大學的我最有空閒,整天陪在媽媽身旁,在桃園開業的爸爸,則每天晚上來到醫院,隔天清晨才搭火車回去看診。
我永遠記得那個令人震驚的午後。檢查項目不斷增加,媽媽的食慾和體力卻越來越差,我開始害怕,偷偷跑去護理站問。醫生說,癌細胞已轉移到肝,媽媽只剩三個月的生命!酷熱的天氣,加上這突如其來的宣判,我險些暈厥,扶著窗台,久久無法移動。徘徊在九C病房的長廊,許久,我定下心,強忍住眼淚,佯裝無事地走回病房。
事實上,早在入院前,爸爸就經敲診得知媽媽胸腔積水,幾近藥石罔效了。白天,他在診所裡盡情流淚,好讓自己晚上來到病房時,不致流露出脆弱和無助。當媽媽無力地求助:「老爸,我想住加護病房……」,爸爸還能強裝鎮定、柔聲地說:「不必去那裡,很嚴重才得去啊……」。
每年中秋,全家必定選個好地方一同賞月聊天,那年中秋,雖然在醫院,我們仍準備了好吃的東西,跟親友們帶著坐在輪椅上、吊著點滴難以行動的媽媽,到病房外的中庭花園過中秋。合影中的媽媽已近生命末期,臉上卻不可思議地掛著一貫的溫柔淺笑,讓我們保有對她最美的回憶。
十月四日凌晨,媽媽勇敢地選擇自我結束生命。過幾年,當我有勇氣再回到台大九C附近,我發現,在她飛身縱下的那一處,蓋了一座小小的廟供人燒香、祈福。果真如爸爸所說,媽媽到天上去了?
那短短的34天,我第一次有機會服侍媽媽。推動輪椅在長廊上來來回回,長廊似是無盡頭,我們母女心中千言萬語,卻有默契地化為沈默,靜靜享有最後的相依。
長廊走過多少人?一百年來,它看盡人世生老病死,但我相信,它也見證了人間最可貴的溫情與愛。因著對我們的深愛,媽媽忍住最不堪的病苦,從沒喊聲痛;因著對媽媽的深愛,我們忍住離情,不曾在她面前掉滴淚。愛,讓我們勇敢活著,並且勇敢面對苦痛和死亡。也唯有愛,讓親人不死,永遠存活在我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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