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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五下午,三個孩子午睡醒來,

  我到床上抱著他們,眼眶紅了起來,覺得不捨,

  只為了我將和先生隨瑁瑁老師到遙遠的高雄三民鄉

  進行三天兩夜的布農族之旅。

 

  那天我們七點上路,到了甲仙已經12點半,

  看到「三民25公里」的路標,雖然累了但仍精神一振,

  尾隨老師的車在漆黑的山路中前進,

  路不會很小不會很彎,山也不高,

  120分,料想是到了,

  抬頭卻看到熟悉的「歡迎蒞臨甲仙」大字,

  四周看看,到處都是「芋冰城」,再轉個彎,

  又出現那個「三民25公里」的路標。

  這緊要最後關頭的迷路真令人哭笑不得,

  走錯一個叉路,結果得找人來帶路。

  黑暗中來了一個救星,  穿著警察制服騎車前導,

  220分,我們一行15人終於「蒞臨」三民鄉。

 

  行前,瑁瑁老師曾說此行的目的是拜訪一位

  穿著自製皮丁字褲的,

  長得黑黑矮矮壯壯的布農族藝術家,

  他是台灣鮮少的「薰陶」專家,

  她也提到他是一位警察,

  可是我們實在沒想到,

  帶我們來的就是這位藝術家海舒兒,

  (或海樹兒,都可以,他說,只要發音差不多)

  也將是我們的導遊。

 

  氣象說北部會下雨,沒說南部也是,

  海舒兒說他們這兒好久沒下了,是我們把雨水帶下來的。

  (打電話回家北部沒下雨)

 

  第二天也是大雨小雨不斷。

  民宿前的椅子上我們坐著,

  聽海舒兒說這裡原是鄒族群聚之處,日本人為了方便管理,

  勸誘原本住在高山以小米為主食的布農族移居至此,

  改種稻米,與鄒族為鄰。

  鄒族曾因鄭成功軍隊侵入和一次瘟疫而人數銳減,

  漸漸地,此地反而以布農族人居多,

  但也有少數復興鄉南移的泰雅族。

  不同於其他原住民部落的是,

  這兒90%的布農族人認同這個家鄉,

  即使原本以竹子為經濟作物的他們已完全失去優勢,

  但仍不願外移,

  試圖仿效達娜伊谷的鄒族做好河川和生態維護,

  保留自己文化的傳統,以發展觀光業。

 

  間歇的大雨

  使我們無法對群山圍繞的這個平台做親身的接觸,

  「今天有一家娶新娘﹑殺豬,我們就去看看吧!」

  他臨時起意。

 

  殺豬對原住民而言,是在重要的或歡樂的場合才進行的活動。

  結婚當天,新郎會帶著豬(類似聘禮)到新娘家,

  為了表示對親家的尊重,還會送一些豬到「新娘媽媽的娘家」。

  我們那天去的就是「新娘媽媽的娘家」。

  到的時候,幾個族人正在雨棚下的塑膠布上分工,

  把豬肉分一分,一樣的量,  裝成一袋一袋,約莫三四十袋吧。

  騎樓下坐著各種年齡的族人寒暄旁觀。

  另一棚下有個大鍋,熱騰騰地用鹹菜煮著肝腸等內臟,

  這些熟食切了以後是在座的人一起分食的。

  我們這些到此一遊的不速之客成了海舒兒口中的「朋友」,

  自然也受到熱情的招待,用手拿著吃,特別有味道。

 

  身旁一位女子,右手啤酒左手米酒,

  一邊問我要喝什麼一邊順手遞了半杯米酒給我,

  不知怎麼拒絕便接受了,開始小口小口喝。

  我對酒不陌生,

  但平常喝的都是酒精成分極高的洋酒,慢慢喝,

  除了吃雞酒外,是沒遇過純米酒的,  很努力地克制噁心的感覺。

  「你太太怎麼喝這麼慢?」她對瑞典說,

  我不知道她還在身後,  「我要等她全部喝完才能走…」,

  手上拿了另一杯要給我的梅子綠茶。

  我很不好意思,更努力地快快嚥下去,

  怕違逆了她的好意,更怕觸犯了禁忌。

 

  雨棚下有人在喚名。

  結婚慶典對布農族有特殊的意義,這個日子裡,

  遠赴各地工作求學的親戚都會趕回來,

  因為這是團圓也是凝聚感情的機會。

  被點到名的前去,

  「要黑的黃的還是白的?」維士比啤酒還是米酒,

  先灌下去,和大家聊幾句,才領取屬於自己的那袋豬肉。

  他們今天殺的幾頭豬,不管哪一個部位,都平均分給遠戚近親,

  藉由公平的分享維繫族群的向心力。

 

  這時,一位長者向海舒兒說了幾句布農族語,

  他馬上激動地跟我們翻譯道:

  布農族傳統中,豬頭是給予輩份最高的幾位,

  今天殺了三頭豬,

  這位長者(是當天輩份最高的)在會議中向族人建議

  把一個豬頭分給輩份較低的海舒兒,以提醒他

  雖然離開民生村(父輩時即遷至鄰村民族村),

  但此地族人對他的接納和歡迎如昔,也希望他不要忘本。

  這個建議獲得村民的一致同意。

  海舒兒對於這個富有重大意義的殊榮

  覺得非常意外和感動,立即向長者敬酒示意,

  在旁目睹這一幕的我也不禁紅了眼眶。

 

  海舒兒說分完豬肉後,

  大家就會開始吃飯喝酒聊天,笑笑鬧鬧,

  許多人會藉此機會把平常對親人的不滿說出來,

  因為帶著幾分醉意,反倒容易化解平日的嫌隙。

  當然也有少數擦槍走火,鬧過頭變成打架的,

  不過酒醒之後,彼此還是一家親。

  我們沒有參與這後半段的活動,

  準備離開去吃午飯時,遇到剛剛請我喝酒的女子,

  我還掛意著剛剛喝得太慢有些不敬,

  沒想爽朗的原住民朋友根本沒放心上,

  還問我玩得開不開心,肉好吃嗎?…

 

  下午到海舒兒的工作室。

  他說到自己和多數原住民一樣家境不好,

  家裡有七個孩子,爸爸又長期臥病在床,

  他的鞋子常常是撿別人不要的,一隻一隻湊成一雙。

  即使小學努力拼到全校第一名,媽媽還是無力讓她升學。

  開學後一個月,在校長打電話關心詢問下,

  家人才勉強湊齊註冊費,買了制服書包讓海舒兒上學去。

  他靠著平日打掃學校辦公室和廁所賺取營養午餐費,

  也利用假日走到鄰村搬磚塊摘芒果打零工賺取學費唸完國中,

  好不容易唸到最好的升學班,

  仍是要面對家庭經濟無法負擔他繼續唸書的現實。

  強烈的求知慾使他瞞著家人,夜半備齊證件前往屏東報考高職,

  媽媽和姊姊在學校註冊前兩天,

  才將隱藏已久的入學通知單拿出來,哭著告訴他家裡無能為力…。

  海舒兒又自力完成了學業。

 

  高職畢業的他,娶到歷史系研究所畢業的高材生,太太跟他說:

  「人不能只看外表,要看內在,不能只看眼前,要看得久遠…」,

  她對海舒兒的肯定和支持,讓他更自我期許絕不辜負太太的看重。

 

  正職為警察的他經常住在分駐所裡面,

  直到婚前一個月經太太提醒才開始「蓋房子」,

  結婚前夕終於在參加喜宴的親友協助下完成新居。

  160多公分的他一趟一趟搬來三四十公斤的大石頭,

  用水泥把石頭結合成外牆,冬天冷風颼颼由隙縫灌進,

  屋頂是鐵皮,夏天屋內熱得很,但下雨天有免費的交響樂可聽。

  門上有一長型木條,刻畫著布農族特有的「畫曆」(行事曆),

  用簡單的圖形符號標示出日期和各時期進行的祭儀,

  如開墾祭﹑收穫祭﹑打耳祭等等。

  走進房裡,一條一條自己牽的電線沿著牆繽紛地綴著,

  他說家裡最現代化的是電視電腦,吸收資訊的來源。

 

  他的「副業」是陶藝,約莫十年前開始接觸的。

  在他的工作室裡(沒有牆,用竹子﹑木頭和草蓋的),

  我們一人一堆陶土自由型塑,大家不知從何著手,

  海舒兒便耐心地一步步示範造型筆筒的作法,

  一個小時之後,大家都有了自己獨特的半成品,

  除了自己寫上名字,也請老師落款紀念,

  老師會將這些半成品用特殊的「薰陶」方式燒出來再寄給我們。

 

  燻燒是布農族傳統的製陶方式,

  先用低溫窯燒,再置於膝蓋深的洞裡,

  用乾濕混合的樹葉樹枝木頭等加熱悶燒(薰,不致起火),

  陶的表面「毛細孔」因高溫擴張,

  使得薰煙的碳粒子進入並結合,

  可製成顏色自然的容器。

 

  從意象到成型過程之困難,非得親自嘗試才能體會,

  我想捏出兩隻手不等高地向上延伸,象徵生之慾與力,

  沒想半小時之後,卻只看到它們冷冷地站在那兒。

 

  海舒兒的作品不整齊地陳列在四周,

  我不由自主地被它們吸引猛拍照片,後來才想,

  應該先徵詢他的同意,表示對藝術創作者的尊重。

  我特別喜歡他的臉像作品,生動的表情

  彷彿訴說著每個人獨特的境遇。

 

  海舒兒說道:

  除了運用並傳承古老的薰燒方式,

  他也嘗試結合現代的燒製和上色方式,

  把主題由傳統的實用器具延伸到

  藉作品保存和傳揚布農族的傳說。

  儘管他是偵辦刑案的高手,但分駐所主管很鼓勵他的創作,

  盡量減少他值勤的工作量讓他投入更多時間於陶藝。

 

 

  夕陽西下前,雨稍歇,

  海舒兒帶我們去老人溪看看民族村的護魚成果,

  溪裡隨處可見悠遊的「大魚」(高身魚固〈兩字結合,我找不到這字〉魚),

  一扔下飼料更是團團簇簇擠著爭食。

  三民鄉的三個村各自由義工組成團隊,

  輪班護溪保護自然的資源,

  拿次蘭溪(民權村)和楠梓仙溪( 鄉公所)也都護魚有成。

 

  晚餐在一個鄒族帥哥廚師的餐館裡吃了以當地產品

  如檳榔心芋﹑溪藻﹑香菇和溪蝦等為食材的美味大餐。

  飯後參觀一家皮雕店,是鄒族女子開的,

  原在他鄉從事醫院看護的工作,為金錢和生活汲汲營營,

  最近卻毅然回到故鄉,自己的族群裡,

  除了教授原住民婦女皮雕,也開放此處做為母語教學的園地。

  知道這個故事後,也不再批評她皮雕技巧的未臻成熟了。

 

  海舒兒堅持邀我們去「喜相逢」唱歌「搏感情」,

  但是大部分人的體力顯然不如他,只好婉拒。

  我們這一車的人竟迷了路,不但找不到回民宿的路,

  在黑暗中反而意外地比其他人更早去到了「喜相逢」。

  對海舒兒盛情的婉拒,似乎讓上天都為他抱不平呢!

 

  第二天揮別這親切可愛又熱情的警察藝術家時,

  天已放晴,他說:雨神要跟著你們離開三民了…。

 

 

  我們往北走,經過鄒族小山村「茶山」,

  幾乎每戶人家庭前都有別具特色的涼亭,

  以草覆頂,懸掛玉米﹑芭蕉,垂掛竹鈴,造型殊異的原木座椅…,

  讓我們印象深刻。

 

  最後來到大名鼎鼎的達娜伊谷,

  因為全村鄒族多年辛苦護魚的結果,

  這兒3.40公分以上的苦花吸引了無數釣魚客(收費)的造訪,

  一年為此地帶來三千萬的觀光收入,聽說村民的福利已不輸歐洲先進國家。

  短短半小時的停留,我們觀賞了鄒族傳統舞蹈,

  品嚐了他們傳統的烤肉(吃來像叉燒肉),

  到山林中的步道吸吸沁涼的空氣,

  也遠眺了石壁環繞下的溪谷。

 

 

  北上的途中,我們到熱情的美釵阿姨娘家新港

  吃了她招待的當地出名小吃鴨肉羹和豬腳飯,

  還人手一包新港飴和柳丁﹑柚子。

  看著她一路上的健談和風趣,

  很難想像半年前任職的公司倒閉加上更年期的關係,

  讓她為嚴重的躁鬱症所苦,

  她說:親人輪流陪著我到處遊玩散心,

  我吃著長期藥,一邊想,一定得試著自己走出來…。

  她開始學開車,參加國內外旅遊,

  除了上市民大學的原住民課,也上拼布班…。

 

 

  我想想海舒兒,想想他安貧惜才的太太和這阿姨,

  都是好可愛的人,

  他們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種認定,

  這種認定讓他們產生無限的力量,

  足以安於現狀或者是改變現狀,

  所以,

  他們可以笑著看待世界,

  還可以帶給周遭的人歡笑與溫暖,

  我真喜歡他們。

   也不會忘記短暫但溫暖的交遇。

 

                                                                                        2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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