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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記:

花了很多時間整理心得,前半部與「宗教師在安寧」部分雷同,

後半部是與志工、實習伙伴和宗教師相處,以及走進病房的感想,

與各位分享。

 

 

蓮花基金會的安寧志工學苑規定,「愛羽」學員需在安寧病房服務實習70小時。5月開始,每星期一下午,我到台大安寧病房(六A)實習四小時,轉眼已經18週,實習結束。

     回想幾個月前,知道自己上過「安寧療護」一系列相關課程,但對於走進病房的能力,完全沒有自信。雖然知道「實習」是必經且重要的過程,會遭遇挫折,也有機會大幅成長,我仍然遲遲不敢報名這難得的實習機會。在朋友鼓勵之下,加上我努力「推自己一把」,才跨出這有點艱難的一步。

 開始的幾週,我發現志工團隊向剛住院的病友送卡片致意、奉茶、送藥膳、整理病友住出院及往生資料、幫病人洗澡、鋪床、協助上下床等,是主要的服務內容。由於志工沒有確切的服務內容,不像安寧團隊中的其他角色,如醫護人員、宗教師、社工師……等,所以陪伴病人以讓家人處理事情或吃飯休息、幫覺得冷氣不涼的家屬找電扇、幫沒帶煙的病人找香煙……等,都屬於志工服務的內容。此外,六A志工團隊還會幫病人做心願完成(開畫展、坐救護車去參加兒子訂婚儀式、請族人來跳舞……),舉行每月慶生會並邀請團體表演,中元節的法會、請往生病人家屬參加,及年底的家屬聯誼會等。

實習之前,讓我誠惶誠恐的,並不是上述這些,而是走進病房的傾聽與陪伴。過去上課受訓的內容,有絕大部分關於這一方面,但實際走進病房,第一句話該講什麼?會不會說錯話?會不會接不下話?……我毫無自信。「我要謙卑、認真地學習」,一直這麼想,可是進六A之初,學習的都不是這部分。比如,花了很多時間向資深志工學習:操控上百萬的洗澡機,用洗澡床接送病患往返浴室,準備五、六桶洗澡和洗頭的水,幫病友洗頭、洗澡或泡澡,以及最後的浴室清潔和消毒工作。有時一個下午幫忙洗三位病友,穿著防水衣,再回到悶得像烤箱的志工室(後來才延伸的建築,沒有中央空調),穿上兩層厚的志工背心,往往出了醫院就覺得要虛脫了,身上的汗,一個小時後在埔心下車時都還沒乾。志工本身的健康管理是最基本的,在感控方面,我學會了為病人服務時的自我防護。

     煮出一鍋濃稠的藥膳也要下功夫學習。糙米浸泡後用果汁機打,加入中醫教授配方的定量中藥粉,另外打枸杞並過濾,燒開半鍋水後倒入糙米和中藥,不斷攪拌,加適量溫水調濃稠度,最後加枸杞再慢慢燒開,放到適溫,送到各病房。

     整理病友名單。安寧病房的病人進進出出,每半天要到護理站耐心地核對,更新名單和病歷摘要;另外,把出院轉院或往生者病歷,分別整理到不同資料夾,以利追蹤、關懷和聯絡。

     做這些「雜事」之初,感覺上課所學都派不上用場,但很快地,我就瞭解:

       志工團隊,就像安寧團隊,有不同的分工,而每個工作都是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一環。

    「慈濟三朵花」,是平均年齡超過75歲的資深志工——十多年前,台大成立安寧病房之初的第一批志工。溫婉親切的三位長者,總是合作把瑣細的資料整理得清清楚楚,定時調理藥膳並分送。白髮阿嬤雖然無法擔任提水、洗澡這類「粗重」的工作,但日復一日,不疾不徐地盡她們的一份力量,令我非常尊敬,看到她們有點駝的身體帶著有點慢的腳步,逐間送藥膳的背影,總令我感動。

    有些志工阿姨在幫忙洗澡時,能以輕鬆活潑的言語,即刻拉近與病友和家屬的關係,讓陌生人之間第一次「坦誠相見」的接觸,顯得如此自然而愉悅;並且能適時製造機會,請家屬參與抹肥皂、沖水、洗臉,使得「洗澡」這件事,不僅讓病友在身體上得到清潔與舒適,也同時能與家屬做情感上的交流,彼此留下珍貴的回憶。我非常佩服。

     這些,都很重要,我都要學,也虛心地學。我不急,不再覺得所學無用武之地,而是更懂得等待,和配合:來六A服務,不是只做我想做的,或把所謂的「知識」或「資訊」灌輸給病友、家屬,而是要盡可能滿足病友和家屬的真切需要,不管在哪一方面。

 

     18次的實習當中,幾度進入病房,每一次對我都是重要的。重要,並非只因為它提供學習的機會,而是,那是我與病友或家屬生命發生交集的時刻,就像幫病友洗澡時。「生命交會的時刻」,尤其在六A,和病友的這種交會可能僅只十幾分鐘,下星期再去六A,他或已往生……,因此,我用心記下,也用筆記錄。

     我們在受訓期間,上過「影像記錄」的課。這是指用錄音、拍照、錄影等方式,為病友做記錄,比如錄下癌末媽媽的聲音、影像,給孩子長大以後聽和看,留住媽媽的關心或期許……。這些記錄,不只對癌症病友及家屬有意義,對我而言,也有特別的意義。我曾把握某個得的機緣,拍下許多好美、好感人的鏡頭。

那天,德嘉法師與實習修女推著病人的輪椅到六A外的空中花園,病人抽完煙之後,心情愉快,精神還不錯,宗教師就跟他聊起來。法師、修女(天主教)和身為基督徒的病友(還有只屬民間信仰的我),分屬不同宗教,卻在空中花園的樹蔭下,愉悅地交談起來。把握這位癌症老先生所剩不多的時間,看似輕鬆而沒有主題的對話間,宗教師卻已經讓這位不知自已是癌末病人的長者,思考不多久就要面對、接受以及做準備的事……。讓我佩服的是這些能力,讓我感動的卻是其他:我看到不同宗教間,本著大慈大悲心,與病人做平等、真誠的交流;我也看到宗教師傾身向前、握著病友雙手傾聽和輕聲巧語這感人的身姿。那個時刻,彷彿佛菩薩、天主、耶穌基督都已悄然帶著祝福降臨,令我非常難忘,我及時用相機捕捉了美好的剎那。

實習期間,很幸運地有機會為越南籍的實習修女——李修女,打字輸入她的實習報告。60多歲的李修女不擅中文輸入,她把進病房的訪視情形唸給我聽,我速記下來,回家做整理;有時她打電話給我,我在家裡的電話這頭速記,再做整理;有時,我會再去一趟六A,與修女討論是否需做修改和補充。因為一開始並不清楚報告的形式和內容,也不嫻熟word的表格,我除了輸入之外,花了很多時間修改,甚至因為時間壓力,胃的宿疾再犯。即使如此,我非常感謝這個學習的機會;因為我鮮少有機會進病房和病人多次接觸,從幫忙整理報告中,我瞭解宗教師的訪談內容、脈絡和重點,如何評估病人的身心靈性需求、發現問題所在和提出照顧計畫……等。更感謝的是,意外交了一個長輩好朋友。我和李修女實際上只見面五次,時間也不長,卻非常投緣,「緣分」兩個字或許可以總括這美好的交遇,不過我還是想了一下,為什麼我喜歡修女,覺得和她在一起很「舒服」。我想是因為她身上散發著「真誠」、「慈悲」和「包容」的氣質,專注地聆聽,講話也總是輕輕、笑笑的;還有一種「沈靜」的氣質,彷彿只要她走近,就會帶來平安、平靜的氛圍。她是我尊敬和學習的對象。希望她帶著培訓所得,回台東為醫院病人提供更好的服務,也祝福她時時平安喜樂。

剛進六A,知道有一個同時實習的同學,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道這個人是否跟我「對盤」,談得來合得來嗎?很快地,我就放下心。我發現我的實習伙伴—秀琴很可愛,她的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加上不時發出的爽朗笑聲,讓人不開心都難,更幸運的是,我們很談得來。我們這兩個新進成員怯生生的,對自己沒自信,對團隊的運作和工作內容也不熟悉,總是一起謙虛地向資深志工們請教和學習;遇有疑問,我們會真誠的討論,並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心得互做交流。秀琴常常「打破沙鍋問到底」,不輕易放過任何有疑問處,有時她害怕得罪別人,但我覺得這是她求知的執著和可愛處。我們倆都很願意跟著前輩進病房學習訪視病人,但機會並不多,有幾次,我們互相「壯膽」,一起進病房;比起相對內向和怯於開口的我,我覺得她不管在傾聽和對答上,都非常真誠和適切,是我學習的對象。另外,秀琴在從事「兒童生命教育」工作之餘,持續在安寧療護、佛學等方面研習和進修,也不吝告知我相關學習資訊。因工作關係,她從9月份起,就無法和我在同時段實習,但是,我很感謝她幾個月來的相伴。我懷念她,也希望以後有機會,再跟這位可愛的朋友做更多的學習和心得分享。

18週實習期間,我與輪值星期一下午班的志工相處,也認識了上午班的志工。資深志工——正昌大哥多次分享他豐富的知識和經驗外,並提醒我們:「要清楚自己在安寧志工團隊中的定位,隨時自省,永遠不要忘記進安寧病房服務的初衷」,我會謹記在心。志工們進六A服務,或許各有不同的心態和期望,但不管如何,他們都非常友善和主動地分享資訊和書籍、安寧經驗以及人生經驗;知道我父親住院時,更對父親的病情和我的身心情況多所關心,讓我這個在年紀和安寧經驗上的後輩,感受到星期一志工家庭中的溫暖氣氛,非常感謝他們。志工室裡還有一位「錢媽」,她是往生病患的家屬,在丈夫住院期間與志工團隊結緣,因此每星期都來志工室「報到」。80多歲的錢媽身體硬朗,聊起往事以及和夫婿的感情,時而侃侃而談,時而感傷落淚。她親切的笑容和言語,我不會忘記。

由於宗教師也同在六A志工室,我有幸與培訓法師——德嘉法師交談。德嘉法師有活潑可親甚至幽默調皮的一面,但他還有另一面。當進入內心的對談,可以從他眼神言詞語調神情‥‥整體中,發現他用生命和全副的真誠在面對人。一針見血的提點,或是當頭棒喝,都不帶「評價」,不見「學術的理路」,也不是「建議」,我屢屢從中獲得瞭解、支持、鼓勵和啟發,在此,也表達衷心的感恩。

 

 A的志工和宗教師,讓我成長很多,而在六A的病人,雖然我服務的對象並不多,但是每次相遇,都提供我學習和反省的機會,即使他們並不自知。

第一次進病房,93歲慈祥可親的阿嬤,因為嗎啡藥效過了,精神還不錯,滔滔回憶年輕時吃魚翅鮑魚、買法國化妝品、讀日文雜誌……的生活點滴。還保有童心的她,用日文重複唱了好幾次「桃太郎」,還不厭其煩地解釋每一段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治療無效,不接受積極治療,很平靜豁達地說:「希望把病床留給年輕人,我不要佔著床位」……,我在一旁聽了非常感動,尊敬這位悲心的長者。

第一次助念。這個病人已是彌留狀態,家人正準備遵照其意願,讓她坐救護車回家往生……。我看到子女雖早有心理準備,也過中年,但仍然真情流露,因不捨媽媽的離開而激動哭嚎,兒子在最後一刻也卸下自尊、哽咽向媽媽道歉……。我不是法師,也沒有安寧團隊其他角色的壓力,就紅著眼睛跟著流眼淚,不過隨法師念佛時,仍盡量保持心情平和,以免干擾病人的情緒。很幸運,陪伴臨終者的第一次經驗,看到她是平和、閉著眼睛的,只是呼吸輕淺短,並不是很不舒服或是躁動,而宗教師在旁輕觸她的手心,莊嚴地持佛號,時而總結和複誦子女的心聲,提醒病人放心、安心……。這讓我相信:安寧團隊的努力真的帶給病人安寧的臨終。

倉惶無助的媽媽跑進志工室說:「我的兒子肝癌住院,媳婦腸胃炎正在急診處,一個倒了,現在又倒一個,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兒子,我想去急診……。」因為爸爸常常住院,我已經很熟悉台大急診處,很快地帶媽媽找到了媳婦。年輕的媳婦跟我說:「突然發生這種事,壓力真的很大……都是拿冰箱的剩菜吃,吃到腸胃炎……。」我上樓,把她的情況告訴病床上的先生,從他俊秀的臉上看不出癌末的訊息,「唉!叫她不要亂吃東西……」,聲音還中氣十足,對太太的關心溢於言表。過了一星期,想再進病房關心他,只見憔悴的病人闔眼休息,我瞥見他因腹水而隆起的腹部。旁邊站著的太太眼神空洞,明顯消瘦了,媽媽則哭腫了雙眼。因為教會姊妹在為病人禱告,我不便打擾,隔一個禮拜,要再進去探視,病房裡擠滿悲傷的親友,病人已彌留……。病人從發現肝癌到往生,只有三個月,這樣突然的無常降臨,身後留下老母,年輕太太和兩個幼子……,怎不讓人更珍惜生命的每一天,與親友相處的每一天?

     70多歲的阿公雖只有高職畢業,子女都是留學國外的博士,自己則和太太長年居住在歐洲30多年。幾年前,病人聽見心裡的聲音「死後想和父母葬在一起……」而回台,不久,發現腎臟癌末期。醫生說可能隨時會大出血,阿公不打算治療,還寫了遺書,交代後事。在某次大出血被急救後送回病房,他意識清楚地決定接受安寧緩和醫療,拒絕積極的檢查和治療,身上不接任何醫療管線。甚至來安寧病房不久後,便表達意願:拒絕唯一由鼻胃管輸入的營養劑。我想到阿公接下來可能會肚子餓……多少人能如此堅定地做此決定?接受死亡,甚至迎向死亡。我揣想:不只是因為住在相對文明的歐洲,讓他接觸到安寧方面的資訊,更因為他曾經好好活過,因此無懼死亡……。

也是70多歲的阿公,住進安寧病房時不知道自己已是末期病人,還希望「健康,活到100歲」,「為世人做更多有幫助的事」。我在電腦上找出他當年手寫的畢業論文,以及翻譯的著作,告訴他,他的論文多年來一直被多方引用,肯定他過去的努力對後輩的幫助,現在,該是稍事休息的時候了……。因為上網找資料,意外得知阿公大學和我同校同院,我跟他提過我讀哲學系,隔幾週,他更少講話了,發音也不清楚,卻還記得我,有氣無力地說「哲學系」,「朋友系……」,我好感動。阿公有基督信仰,在天主教修女的陪伴和引導下,總是像個反璞歸真的孩子,雖然體力日衰,卻張著大大的無邪眼睛,平靜聆聽聖歌,輕聲跟著唸祈禱文,淺淺地笑著。修女說:有著赤子之心的老人,將能進天國……。我相信,是這樣的。

50歲左右的伯伯下午轉進六A,他說話不清楚,我們只能從唇形和模糊的發音,猜測他的需要:要按摩腳,要喝水,床頭要搖高,要吐痰,要氧氣,床頭降低,找太太孩子……。只要稍稍移動,他就全身不適,喘好久。隔一週,想再去關懷伯伯,一查資料,住進六A的當天晚上,他就過世了。我記得他向家醫科醫生表示:如果有大出血,還是要輸血,因為,這樣比較有尊嚴……。家醫科醫生非常耐心聆聽,確定伯伯的意願,並保證:一定會遵照他的想法去做。安寧團隊並不對病人強加以某種觀念(比如:放棄輸血,反正會再出血),或者輕易論斷病人意願的是非與尊卑(來到安寧病房就是不積極治療,還要輸血……),這讓我印象深刻。

病重的伯伯在妻子陪同下,由宗教師主持、志工代念經文,皈依佛門。40多歲的中年婦人,即使已安排唯一的兒子就讀昂貴的私立學校,並託付給至親的哥哥嫂嫂照顧,但是仍對於無法親自陪伴孩子成長感到遺憾,一直放不下心……。20多歲的癌末女孩屢次進出安寧病房,她的心願是:好好談一場戀愛……。國二的少年因骨癌截肢,終日沈默不語……。4歲的可愛孫子陪著癌末阿公躺在床上,旁邊是因壓力過大而脾氣暴躁的父親……。年輕的丈夫看著同樣年輕的太太,對我說「我太太從來沒頭痛,一頭痛,竟然就是腦癌……孩子不知道媽媽這麼嚴重……」。

A病房中,每個活生生存在的人與事,都讓我因為看到,而想到了什麼,瞭解了什麼,也學習成長了一些。他們都是我的老師,我要向他們表示敬意和謝意。

 

實習結束,我向負責督導的的社工室報告,社工師告訴我:六A現在不缺志工,如果有意願,可以先登記,等待通知……。

我沒有登記。

我要緩一下腳步,細細重看這段實習過程,細細記錄和反思。

再者,「志工」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什麼,我能做些什麼。

我有心。只要有心,每一個人,不管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為別人做些什麼;

所以我想,我所能做的,應該不只限於六A,或者其他醫院的安寧病房。

 

對於臨終病人,世俗的價值、人為的意義都輕若鴻毛,安寧病房的志工,要抖落一身的價值觀,用最素樸的本心來面對病人,傾聽他內在的需求。當病人身體和精神上的苦無法解除、找不到出路,我們無權也沒有資格去做道德評判,只能以自己的生命來「接納」和「陪伴」他的生命。有更大的慈悲心,才能提供更無條件的、更深刻的接納,也能使得病人和志工間「共在的生命」更為盈滿;這種精神上的盈滿,或許將帶給病人和志工一種世俗外的幸福,共同在超克生死的路上,再進一步。

「大慈大悲心」,我還有很多要努力。

實習結束不是「學習」的結束,就像實習開始,並非「學習」的開始。我帶著過去「整體修行品質」(石世明語),走進六A實習,經過18週,帶著新的「整體修行品質」進入我的生活。我知道該學習的還很多很多,我知道不足的也還很多很多,但這些用心走過所留下的經驗和心得,總還是想跟朋友們分享。

「生如春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我們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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