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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門畫展縮.jpg

     孩子回家跟我說:美術課介紹到日治時期來台教學的畫家石川欽一郎。石川欽一郎被稱為「台灣美術啟蒙之父」,我跟孩子說過,他是阿祖(曾祖父)簡綽然在台北師範學校求學時的老師。  

     台灣的圖畫教育始自日治時期,當時也僅限於師範學校,尤其台北師範學校是台灣菁英的最高學府,一九二四年,石川欽一郎來此任教後,更大力帶動學生寫生風氣,在校內指導學生美術教育,在校外則推動學生組織畫會,讓同好切磋琢磨,祖父和他的同學就曾以老師的別號「一蘆」為名,創辦「一蘆會」。

桃園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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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蘆會的創始成員。
http://www.aerc.nhcue.edu.tw/8-0/twart-jp/html/Ag-d2-twa.htm

 

 

 

       搬到台北後,阿公阿嬷和我的房間在同一層樓。阿公阿嬷喜歡種花,每天會到一樓的花園看花和澆花。我是陪在他們身邊最久的孫子,從高中二年級到畢業後五年。期間,半夜朦朧中常會看到佝僂著背的祖父或祖母緩緩走進來,拉拉我的棉被,幫我蓋好,又靜悄悄地轉身走出去,他們不知道輕掩房門後,孫女曾因感謝和感動而淚如泉湧。這種親情,是18歲就失去母親的我,覺得非常珍貴的。  

     阿公92歲得腦瘤,幾個星期後在住院的睡夢中去世,在此之前,他一直維持閱讀和畫畫的習慣。住院前一兩個禮拜,我們發現他不對勁,為了測試,我拿蘋果放桌上,撒嬌說:「阿公,你畫蘋果給我看好不好……」?他很認真地一邊看蘋果,一邊畫,但是,輪廓線卻無法銜接,斷斷續續,我看了,傷心落淚,雖然嘴裡說「畫得好棒……」。不過,最難過的應該是阿嬷。
     阿公個性溫和,動作慢慢,講話小小聲,阿嬷相反,急性子,俐落,80歲還幫我洗被單,用手洗,用米水漿……。這麼不同的兩個人,相處近七十年,感情卻非常好。阿嬷雖沒有學畫,卻常阿公平日的作品發表評論,阿公也很重視地傾聽。他們平常形影不離,三更半夜,會跟年輕人一樣,起來看棒球,吃點心;阿公住院時,阿嬷更在醫院大鬧,堅持要睡在陪病床才放心。
     阿公過世後,阿嬷衰老得非常快,那時我已搬到桃園,不定時到台北跟她聊天。懷三胞胎時,阿嬤還健康,我說:「要幫曾孫打毛線衣、做衣服哦……」。不久後,阿嬷連著幾次中風,便不能識人了。三胞胎三歲時,我帶他們去祝曾祖母生日快樂,(從此之後,他們有一個畫畫阿祖,和一個生日阿祖)早就不能講話、只靠鼻胃管灌食的阿嬷,竟然流下淚來。

     我、阿公阿嬷之間的情,在尋常生活中累積,不曾說出來,可是,在我們各自的心裡,都是深深存在著的。

      阿公平常畫圖,都是小小的,比B5還小,生前最後一幅大的畫作,是畫我看電視的側影,我穿著北一女的運動長褲。這幅水彩畫,我把它取名為「孫女家居」。記得連續幾天,在台北家二樓客廳,也就是我和祖父母同住的樓層,我當阿公的模特兒。這幅畫現在掛在進門的牆上。

孫女家居圖s.JPG  

     阿公去世的時候,我「偷藏」了兩本石川欽一郎的講義:山紫水明集和課外習畫帖。這是老師很出名的畫集,上面有阿公的筆記。另外,有一盒阿公用的日本粉彩筆。

粉彩筆和講義縮.jpg 

     我曾用來畫畫。

倚縮.jpg 

 

dogs.jpg 

     小孩要用,我說不可以:你們用一般粉蠟筆。

      阿公不像其他前後期就讀台北師範學校、受教於石川欽一郎的畫家那麼出名,很大原因是他不慕名利,從不開畫展或賣畫。在他逝世前幾年,畫廊數度到家裡向他邀畫,參加台灣前輩畫家聯展:台灣美術運動史的肇基,他只願意提供幾幅,也不情願地賣了幾幅。帝門畫廊邀請卡上選用的是阿公的風景畫,放大來看,最上面的是老師石川欽一郎的名字。右下有阿公的簽名。

  帝門畫展s.jpg

帝門內頁縮.jpg 

     我記得當時(81年),像照片中這張螃蟹大小,一張就賣數七、八萬元。

帝門畫展1s.jpg  

     他們是以幾號幾號來計算大小和定價,我不懂那些。

     那時,台灣正開始重視日治時期的畫家,肯定他們對台灣畫界的貢獻,如果願意配合畫廊,很快就會出名,因為老一輩的畫家多已凋零。 但是,每幅畫好像都是阿公的生命,之後,他再也不願意售畫,甚至連舉辦個展都不願意,維持他一生不變、淡泊名利的簡單生活。  

     事實上,我另外兩個畫家長輩,之所以名聲大過祖父,是因為他們願意不斷畫,不斷賣畫,配合畫廊的宣傳和哄抬。相對地,阿公一生持續畫畫,留下的作品卻只有數十幅,其他不滿意的,往往立即遭撕毀作廢。  

     阿公的畫作,依慣例,由長子,也就是我的伯父保存,大部分為水彩作品,少數是油畫,原因是祖父家窮,買不起比較貴的油畫顏料。我常常擔心畫作因保存不妥而損毀,覺得除了保留數幅作為紀念之外,其他應該捐給桃園縣政府或收藏者,做專業的保存,覺得阿公的作品應該不屬於簡家,而是台灣美術史的一部份。因為是晚輩,不便插手此事,加上多年來照顧病老的父親,無暇他顧,也就這樣了,不過心中總有一個願望:和伯父談談,哪一天可以把這些畫作印成畫冊……?
     要 很 有 時 間 才能做這件事,因為得跟著所有作品到印刷公司,以免畫作遺失。  

     家中還保留少數幾張真跡。其一為桃園夜市,這幅水彩畫入選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曾經印成明信片發行。這項競賽承襲日本本國的「帝展」,是台灣總督府的年度大事,它提高繪畫的社會地位,也喚起社會對美術文化的重視。這幅畫現在掛在爸爸家客廳,爸爸的床旁邊。剛搬來楊梅時,爸爸睡在三樓房間,第一次中風後,臥房改到二樓,這幾年他不能走了,我們就把床搬到客廳。

客廳s.JPG 

    右邊的「紅目鰱」,為複製畫。 

    客廳裡另一幅水彩畫,蓮花,有莫內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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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有三張真跡,也是我在祖父過世後「混亂之際」「偷藏」的,當然,我從來不是為了「圖利」,只是為了紀念一個和我很親的、我很尊敬的長者,再者,我也從小喜歡畫畫。這幾張畫,我很快地拿去師大附近,給弟弟熟識的美術社裝裱,客廳裡掛了兩張。

 風景2s.JPG

風景(小)s.JPG 

     一張掛在我臥室床頭,畫阿嬷午憩。  

午憩s.JPG   

     阿公一生從事教職,常常輪調,爸爸小學因此換了四個學校。阿公最後在果林國小校長任內退休。因為教職收入僅夠家用,沒有額外的錢請模特兒,阿公人物畫通常以家人為對象,祖母、姑姑、伯父和爸爸都曾在畫作中出現。遺憾的是,那個時候,我還不太知道阿公的「歷史位置」,否則,就能記錄很多「口述歷史」,因為事後,我憶起,阿公阿嬷聊天,常提到李石樵李澤藩簡明春……怎樣怎樣的,那些知名的畫家,是阿公熟識的的前後期同學。  

   家裡另掛著幾張複製畫。

靜物

靜物s.JPG 

魚 

油畫:魚s.JPG 

       美術界給阿公某個定位,而阿公在我心中最深刻的形象,是留著阿嬷理的平頭,夏天,穿著阿嬷做的汗衫或光著身子,下身穿著阿嬷做的四角褲,徐徐走路輕聲講話的樣子。讀大學,大學畢業,我是大人了,但只要我在家裡,阿公或阿嬷就會按對講機到一樓,說:「貞,吃飯!」簡單的幾樣菜,是他們合作完成的,阿嬷準備餡阿公包餛飩……阿嬷煮阿公端……。還有,八十幾歲的阿公削長長的菜心胖胖的芋頭或小小的荸薺,都是用菜刀的,我一直很佩服。我,一個長成大人卻仍是小孩的孫女,儘管坐著享用,跟他們話家常,吃完,連碗都不用洗。對媽媽去世後必須一夕成長,扮演照顧者堅強角色的我來說,做個被照顧的小孩,是多麼受寵啊!這些影像,他們的語調,溫暖的滋味,都很深地留在我記憶中。我很懷念。做蘿蔔糕,阿公負責刨蘿蔔絲, 阿嬷在廚房揮鍋鏟……,就是在那個時期,我學會做發糕蘿蔔糕綁肉粽的。

     還有一件不會忘記的事:我帶著兩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和姑姑,換幾班車,到新的木柵動物園去看動物,雖然走走停停,只逛了動物園的一個角落,可是有這樣的機會陪親愛的老人家,我覺得好榮幸好幸福。    

動物園s.jpg

動物園 2s.jpg 

 

     釣魚是阿公年輕時候的休閒活動,爸爸說:「等不到魚,老公仔(暱稱爸爸)就會拿出隨身攜帶的畫具,開始寫生……」。阿公生前最後一次釣魚,是81年中秋節,我們全家到(台北)大湖公園,帶柚子去吃……。阿公很認真地握著釣竿看著浮標,我們不忍心他等太久,大弟就在魚鉤上鉤了一隻剛剛釣起的紅鯉魚,讓他拉上來,我們在旁邊歡呼,說:「阿公,你好棒……」。 

     中秋釣魚s.jpg

     找出四個月大時,在桃園老家天井,阿公抱我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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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也參與我人生的幾個重要時刻

大學畢業典禮:阿公阿嬤也參加了。阿嬷挽著我,到醉月湖畔,阿公累了,坐在湖畔小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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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婚:新娘子要由「好命的人」牽著走出來,是阿公牽我的。我好幸福。

阿公牽我s.jpg 

阿公也陪我向夫家的人「奉茶」。

訂婚宴席時,坐在爸爸旁邊,舉杯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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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阿公牽我從房間走到客廳,和爸爸一起站在旁邊,看瑞典幫我蓋上頭紗。

結婚阿公牽我s.jpg 

蓋頭紗s.jpg 

阿公還送我走出家門。婚宴送客,阿公拿了我盤中的一根香菸。

 

     重新翻出這些照片,一張張掃描,即使畫面不清晰了,可是仍牽動我猶新的記憶,懷念的同時,我不能不一次次流下淚。我試著釐清流淚的原因,或許,是留戀濃濃的親情吧!不管阿公阿嬷心裡怎麼想,因為那幾年在台北同住的親密相處,我總認為自己是最被疼愛、最幸福的孫子。    

     想到82年,阿公過世時,長輩要我寫一篇文章介紹阿公,我找出來,想放在部落格上,卻臨時找不到「文字辨識軟體」,讓電腦辨識紙上的文字,直接轉換成文字檔案,知道這事,打字比較慢的慧日和執中,兩個搶著要打字輸入(還吵架),那就讓他們來輸入吧(我說不夠的話,還有一篇,寫曾祖母的故事……),藉這機會去認識未曾謀面的阿祖,是怎樣的一個人。執中說:「媽媽,我不知道我這麼光榮,有這樣的阿祖……」。「所以你才這麼會畫圖啊……」,我說。 

     我跟爸爸說起這篇文章,說它的內容,爸爸很激動很感傷,一直流眼淚擤鼻涕,用掉十幾張衛生紙。本來想從爸爸口中,得到更多關於阿公的過去,看到他哭紅的眼睛,我不忍問了。我這個一輩子愛畫圖但不愛出名的阿公,給爸爸什麼影響呢?爸爸喜歡看書、愛好藝術、淡泊名利、生活儉樸……,這些應該都是吧!(阿公,「學醫的人不能不懂藝術」,你提醒爸爸的,他做到了)但除此有形事物之外,我腦中有一個鮮活的景象:一個老師爸爸,帶著腰間綁著便當的小兒子,徒步一個多小時去學校。爸爸曾經告訴我,阿公任職的學校離家裡很遠,每天要來回走兩三小時。我想像一個腿短短的瘦瘦的男孩,不時要加緊腳步趕上父親……。  

     這樣的時刻,還有我所不知道的每一天,有多少親情在其中流動?一定是很多很多的。因為,如果不是阿公(阿嬷)很疼爸爸,爸爸不會那麼孝順。在老人家體力還能負荷的時候,爸爸總是帶著他們和我們一起到各地玩,那個「最後的中秋」,釣魚吃柚子的活動,也是爸爸安排的;爸爸帶我們出去吃宵夜,總不忘多買一份,讓我們拿上樓給阿公阿嬷吃。在阿公剛得腦瘤時,爸爸還買了他最喜歡吃的、軟軟的生魚片給他吃。阿公阿嬷的身體,在這個醫生兒子的關照下,健健康康到90高齡; ……。爸爸不會去講,但是我們都看到了。  

     爸爸對阿公好,一定因為阿公很愛他,於是我知道,平常沈默寡言的阿公,有一顆慈父的心。慈父的心,這點,爸爸也「遺傳」到了。近幾年,常有親友稱讚我和弟弟很孝順,照顧爸爸……, 我都回答他們:「人是互相的。那是因為爸爸對我們非常好。我們對爸爸好,因為爸爸疼愛我們……」。

     有很多東西,是一代一代傳承下來了。或許當孩子說要更認識阿祖時,我可以跟他們:「那你看看阿公是怎樣的人,還有,看看媽媽是怎樣的人,阿祖在我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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